太庙的灰烬还在风中飘散,像无数未尽的冤魂不肯安息。
沈知微赤足立于焦土之上,素裙残破,发丝凌乱,唯有手中那支听诊器依旧稳如磐石,贴在她掌心,泛着幽蓝微光。
“东……宫……井……更深……”
五个字浮现在血晶投影中,轻如耳语,却似惊雷炸响在她脑海深处。
她指尖一颤,仿佛被电流击穿——不是偶然,从来都不是!
幼时记忆如潮水倒灌。
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攥着她,声音微弱:“阿微,你自小咳血体弱……我总疑心这宫里的水有问题。”那时她懵懂不解,只当是妇人多虑。
可今晨听诊器映出的毒源轨迹、密档里焚烧玉牒的废渣处理记录、还有那些早夭疯癫的皇子名单……一切线索如断线重连,骤然贯通。
她猛地睁眼,眸底燃起冷焰。
若宗人府为掩埋篡改血脉的罪证,需大量熔炼伪造玉牒的印泥——而那印泥以朱砂、蜂蜡与铅汞调制,经年累月,废料倾入地窖渗井,毒素随地下水脉缓缓扩散……那么,谁最可能长期饮用此水?
东宫。
历代储君居所,深宫核心,取水之井亦最深。
水流缓慢,沉积更久,毒素浓缩倍增。
一代代太子体虚早逝、龙嗣稀薄、性情暴戾……并非天命无常,而是有人用时间做刀,无声割断皇室正统血脉的根!
“娘……”她喉头哽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当年查的不是玉牒,是命。”
夜色如墨,奉医司密室烛火未熄。
春杏带着药童匆匆而来,捧上三十六份水样检测结果。
沈知微戴上白麻手套——这是她亲手改良的无菌防护,旁人笑她怪癖,她从不解释。
她将样本逐一滴入琉璃皿,加入自制试剂。
刹那间,十余皿泛出暗红絮状沉淀,荧光反应剧烈。
“铅汞含量,较城外江水高出九倍。”她笔尖疾书,声音冷静如手术刀划开皮肉,“且含有朱砂微粒与蜂蜡结晶——正是宗人府特制封印火漆成分。”
药童战栗道:“掌医监……这……这不是天然之毒?”
沈知微冷笑:“自然不会在井底烧印泥。这是人为污染,持续三十年以上。”
她继续翻阅数据,忽而瞳孔一缩——其中一份来自宁王府的样本中,竟检出微量“软筋散”残留!
此药无色无味,慢性侵蚀筋骨元气,男子服之精衰不育,女子饮之胎萎难养。
朝廷近年多位宗王“绝嗣”,曾归咎于女眷不孕或命数不佳,如今真相昭然:根本不是不能生,而是被人慢慢毒成了不能生!
她提笔绘图,以五宫方位为基,标注各处水井流向、深度、毒素浓度。
红线如蛛网蔓延,最终汇聚一点——东宫主井。
《五宫水脉毒流图》成稿之时,她以滤布层层封存,烙下掌医监印信。
这不是病案报告。
这是谋杀证据。
门无声开启。
谢玄悄然而入,鸦青劲装未换,肩头还沾着夜露寒霜。
他手中一卷焦黄残档,边缘已被火焰啃噬大半,却仍能辨出北狄古文与狼首印痕。
“黑翎鸦舌破译完了。”他将残卷放在案上,声音低沉如铁锈摩擦,“三十年前,你母亲沈氏曾上《皇嗣康脉疏》,列七位皇子体质偏弱,皆有铅毒征兆,建议‘开渠引活水,汰旧井三口’。”
沈知微呼吸一顿。
谢玄抬眼,目光如刃:“奏折当日即被霍廷岳截下,批曰:‘妇人妄议龙脉,妖言惑主。’三日后,你母亲以‘窥探天家阴私’罪问斩,尸首不得归乡。”
烛火噼啪一响。
沈知微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不是恐惧,是怒极反静的震颤。
原来母亲早已看穿一切,甚至比她更早一步触到了这盘棋的核心。
可她没有现代医学工具,没有血晶显影,没有听诊器溯源,只凭一双接生婆的手摸遍皇子胎脉,便敢逆天呈疏……
却被当成妖言。
被杀了。
“你母亲不是死于文字狱。”谢玄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她是死于——她算得太准。”
室内死寂。
良久,沈知微缓缓闭眼,仿佛要将所有悲愤吞入肺腑,化作燃料。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冷冽。
她走向密柜深处,取出一只青铜匣残片——那是母亲遗物,当年行刑后仅剩的一角,边缘刻着模糊纹路,像是某种古老谱系图腾。
她凝视片刻,轻轻将听诊器贴附其上。
血晶微微嗡鸣,蓝光流转。
她闭目,依稀记起儿时夏夜,母亲摇着蒲扇,在廊下哼唱一首古怪口诀——那是接生婆代代相传的《九族脉要》,据说能辨血脉亲疏,却被斥为巫术邪音。
她开始低声哼唱,变调,拉长音节,如同唤醒沉睡的密码。
听诊器上的血晶,忽然轻轻一震。
沈知微闭目良久,指尖仍贴在青铜匣残片上,仿佛能透过冰冷铜纹触到母亲残留的体温。
血晶嗡鸣渐强,如心跳般与她脉搏共振。
她缓缓睁开眼,唇间吐出一串变调的古音——那是《九族脉要》最后一节,母亲只在濒死前断续哼过三次,她原以为是呓语,如今才知是密码。
听诊器血晶骤然爆发出幽蓝光芒,一道虚影自残片表面浮起,字迹扭曲却清晰:
“东井三尺石胆裂,血冷子夭根在水。”
空气仿佛凝固。
沈知微瞳孔骤缩,呼吸几乎停滞。
她认得这医典暗语!
“石胆”,即胆矾(硫酸铜),溶于水则生铜绿毒,久饮则肝肾俱损、筋骨萎弱;而“血冷子夭”四字,正是她穿越前所诊断的“慢性重金属中毒致胚胎发育停滞”的典型描述——铅、汞、铜离子干扰胎盘代谢,胎儿无法成形,母体反复滑胎却不自知。
这不是预言。
这是母亲用命换来的真相。
三十年前,一个没有显微镜、没有试剂、没有血晶成像的接生婆,仅凭脉象、面色、产程记录与婴尸解剖(她曾偷偷剖检早夭婴儿脏腑),竟推演出如此精准的毒理结论!
可她写下的《皇嗣康脉疏》被斥为妖言,人头落地,连名字都被从宗卷中抹去。
可她留下了线索。
藏在一首“巫术歌谣”里,等一个听得懂的人回来。
沈知微掌心发烫,眼底翻涌着近乎暴烈的痛楚与敬意。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偶然穿越至此,而是命运将她送回了母亲未能走完的路上——这一世,她带着整个现代医学体系归来,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贱籍医妇。
她轻轻抚过血晶,低声呢喃:“娘,我听见了。”
翌日清晨,天未亮透,奉医司大门已被羽林军铁甲踏破。
黑云压城,圣谕高悬:
“掌医监沈氏,擅改祖制,私设邪器,蛊惑六宫,动摇国本。即刻查封奉医司,拘押待审!”
霍廷岳亲自带队,蟒袍玉带,面含冷笑。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目光扫过廊下那道素色身影:“你以为烧不掉书,就能留下真相?我告诉你,连你的名字都已从宫籍除名。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沈知微’此人。”
官兵蜂拥而入,药房翻倒,案卷焚毁,春杏跪地痛哭,却被粗暴拖开。
沈知微静立不动,手中听诊器静静躺着,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直到一名校尉伸手欲夺她颈间佩戴的血晶吊坠——
她忽然动了。
转身一步,将血晶重重按入院中古井辘轳的铁链接口处!
刹那间,蜂巢结构全开,十二重滤网层层展开,蓝光如电流窜遍整条铁链。
井壁青苔倏然泛起诡异荧光,似有无数细小颗粒在水中游动、聚散、反应。
“嗡——”
低频共振响起,如同大地深处传来呜咽。
沈知微抬眸,直视霍廷岳,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
“你说抹去名字?可这井记得。”
她指尖轻点铁链,蓝光随脉搏跳动,映得她双眸如燃寒焰:
“它记得每一个喝过毒水的孩子,是怎么哭着断气的。也记得,是谁,一年又一年,把毒渣倒入地窖,让整座皇宫,在不知不觉中腐烂。”
霍廷岳脸色骤变,踉跄后退一步,眼中首现惊惧——那铁链上的蓝光,竟与他密室地窖中倾倒废料的铁钩如出一辙!
风起,井中呜咽声不止,仿佛地下万千冤魂,正借她之手,开口说话。
夜色再度降临,沈知微独坐残灯下,指腹缓缓摩挲一枚铜符——太后昨夜遣人暗送,上刻“奉医巡宫,诸禁辟易”八字。
她望向窗外深井,眸光沉静如渊。
井道之下,三尺石胆,尚待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