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纸纸泛黄、边缘卷曲的契约,被一只只或粗糙、或干瘦、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
雨丝细密,打湿了他们的肩头,浸润了纸张,让那上面的红色指印显得格外刺目,如同一道道未干的血痕。
阿篾第一个发现了异常。
他快步从后院出来,本想看看是谁家茶农这么早来送鲜叶,却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这支队伍安静得可怕,没有买茶的兴奋,没有闹事的喧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抑的死寂。
雨水顺着人们的斗笠和油布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汇成一片冰冷的背景音。
“云亭哥。”阿篾转身快步回到内堂,声音压得极低,脸色凝重,“出事了。”
谢云亭正在擦拭一把刚入手的老紫砂壶,闻言,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阿篾的肩膀,望向门外那片沉默的人群。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刃。
“去看看。”他放下紫砂壶,只说了三个字,便迈步向大门走去。
苏晚晴也跟了出来,她披着一件素色披肩,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女子制茶班的成功带来的喜悦还未散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头一紧。
大门“吱呀”一声被完全推开。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背已经佝偻得像一张弓。
她浑浊的眼睛在看到谢云亭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她颤巍巍地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那张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片递了过来。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仿佛风中的残烛,“我……我用三块银元买的……那人说,这是‘云记’的金券,一张……能换半饼‘兰雪’……”
这张所谓的“金券”,印刷粗糙,但正中盖着一个模仿“云记”火漆茶引的红色印章,看上去倒有几分唬人。
谢云亭接过纸片,指尖触及的瞬间,脑海中“鉴定系统”的界面骤然亮起,一行冰冷的红色警示文字瞬间弹出:
「警告:伪造品。纸浆成分异常——主要成分为竹浆、稻草浆,混有海藻纤维(约3.2%)。非云记原厂专用棉麻纸。印章为木刻仿制,油墨含劣质桐油。」
他的心,猛地一沉。
伪券!
而且已经流入市井,专门欺骗这些最底层、最无助的穷苦人。
三块银元,对富人而言不过一顿饭钱,对这位老妪,或许是几个月的嚼用。
他抬眼望向那长长的队伍,雨中,一张张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报童,有跛着脚的退伍老兵……他们手里,几乎人人都攥着同样的东西。
这一刻,昨日“筛春”大卖的喜悦被彻底击碎,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针对“云记”信誉的精准狙杀,更是对社会最脆弱群体的无情吸血。
“阿篾!”谢云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立刻回库房,清点所有批次的‘兰雪’库存。另外,核算我们账上还能动用的现金流。”
“是!”阿篾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如风般冲向后院。
苏晚晴走到老妪身边,为她撑开一把油纸伞,轻声安抚着:“老奶奶,您别急,先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就在这时,女学生小芸满脸焦急地从街角冒雨跑了过来,脚下的布鞋溅起一片泥水,她甚至来不及喘匀气:“谢先生!不好了!西市口那边,有人摆了个摊子,打着‘云记代理’的旗号,正在收券!他们说‘云记’的茶出了问题,金券要作废,好心帮大家减少损失,两文钱一张收!我亲眼看到,有人把收来的券,转手就用五倍的价格卖给了那些不明真相的外地客商!”
一收一卖,人心被反复倾轧。
这不仅仅是制造伪券,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信息不对等进行双向收割的骗局!
先骗穷人买券,再利用恐慌低价回收,最后高价卖给想来“云记”占便宜的人,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已然形成。
谢云亭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雨丝冰冷,带着泥土的腥气,他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味道——贪婪、恐惧与绝望。
“鉴定系统”的一个罕用功能被他悄然启动——“情志共振”扫描。
系统界面上,代表门外人群情绪的数据流疯狂滚动。
一片片代表“焦虑”的深灰色浪潮汹涌澎湃,夹杂着“迷茫”的灰白和“恐惧”的暗红。
最终,一行总结性的数据浮现:
「群体情绪分析:焦虑指数89%,恐慌指数65%。目标群体认知状态:83%持有者对‘伪券’概念无明确认知,坚信其为官方凭证,目前仅处于‘担心无法兑付’阶段。」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们只是朴素地相信“云记”的名头,此刻的等待,是对“云记”最后的信任考验。
“怎么办?”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刚刚翻开一本为女子制茶班编写的《平民识字课本》,最新一课的标题赫然是——“辨钱纸”。
她指着谢云亭手中那张伪券上的火漆印,苦涩地低语:“我刚教她们,真券的油纹细密,像舒展开的茶叶脉络,是活的;假的则呆板如木刻,是死的。可……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又怎么看得出这细微的差别?”
谢云亭睁开眼,目光穿过雨幕,望向那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队伍。
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再次响彻耳畔:“茶性易染,人心更甚。”
这一次,人心被金钱染成了最肮脏的黑色。
阿篾去而复返,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他凑到谢云亭耳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云亭哥,初步估算,如果市面上流出的假券数量超过两千张,我们就算把所有库存的‘兰雪’都拿出来兑付,也不够。如果要用现金补,不出三个月,我们的现金流就会彻底断裂,所有铺子都得关门。”
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绝望:“可如果不兑付,我们‘云记’的招牌,就等于亲手砸了。那些相信我们的人……他们就真的血本无归了。”
这是一个死局。兑付,公司死;不兑付,信誉死。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从后门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密信:“先生,冯师爷派人送来的。”
谢云亭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四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
“顺势而为。”
谢云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顺势而为”!
这是在劝他丢掉包袱,明哲保身,任由这些升斗小民自吞苦果,不要为了虚名而拖垮自己。
这是旧式商人的生存法则,也是最冷酷的丛林法则。
他将信纸缓缓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水洼。
“阿篾,”他转过头,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般的冷静与锐利,“去查!派人去查浦东沿江所有的造纸坊,尤其是那些夜间开工、雇佣盲工和哑巴工人的小作坊!海藻纤维,这不是我们皖南常用的东西,沿海才有!”
“是!”
“小芸,”他又转向那名果敢的女学生,“立刻组织女学员,带上纸笔,去给门外排队的乡亲们挨个登记。姓名、住址、买了多少张券、从谁手里买的,问得越详细越好!告诉他们,凡是今天来登记的,我们‘云记’认这个账!但我们需要时间查清真相,所有被骗的乡亲,记名备案,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云记’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番话他没有压低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门外队伍的最前排。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绝望的气氛里,透进了一丝光亮。
夜色深沉,雨终于停了。清心茶舍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后巷的暗影里,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帽子的瘦削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正是德丰钱庄的陆会计。
他看到阿篾打出的暗号,连忙闪身过来,将一本边角破损的账册塞到阿篾手里。
“这是……这是冯师爷和我们钱庄签的‘云记理财计划’的底账副本,”他声音发抖,几乎不成调,“他说……说这是你们‘云记’授权的,用你们的信誉做担保,年息一分。其实……其实就是拿新骗来的钱,还旧的利息!窟窿越来越大……现在,至少有两千多张假券流到市面上去了!”
陆会计的脸色惨白如纸:“我……我真不是人!可我没办法……我那刚过门的侄女,她也背着家里人,买了五十张!她还跟我说,这是‘铁饭碗’,是谢先生给穷人找出路……”
说完,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一句飘散在冷风里的话:“求谢先生……救救他们……”
谢云亭坐在灯下,连夜翻阅那本散发着霉味的账册。
他的手指冰凉,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鉴定系统”自动启动,将账册上的每一笔资金流动都标记出来,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注册在法租界的空壳公司——“裕通代管”。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账册一角,一个用极小的字写下的备注上:“海藻陈”。
海藻……陈……
谢云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来了,这是一种廉价的纸张增稠剂,用晒干的海藻粉末混合陈年的烂纸浆制成,成品纸张粗糙,但吸墨性极强,不易晕染,常被一些不法书商用来翻印劣质画本。
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这一战,不能再靠口舌之争去讲道理。
道理,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他要让那些看不见的罪证,自己“开口说话”。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谢云亭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对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篾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去,在茶舍前坪,给我支起三口大铜锅,装满温水。把库房里那台从德国人手里买来的显微镜搬出来。再取十斤今年头采的‘兰雪’新茶,碾成最细的茶末。”
阿篾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云亭走到门口,亲手在茶舍的墙壁上贴出了一张巨大的告示,上面只写了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今日验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