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大上海的街巷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里。
然而,云记茶舍门前,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从街头延伸至巷尾,竟比昨日验券时还要壮观数倍。
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昨日的惶恐与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焦灼与期待的狂热。
“双印溯源券”,这个昨夜经由报童小报和街坊口耳相传而变得神乎其神的名字,成了此刻上海滩最烫手的词。
云记的伙计们严阵以待,在茶舍前用红绸拉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通道尽头,一张红木长桌上,阿篾正襟危坐,他身后,两名身着西装、神情严肃的洋人尤为引人注目。
那是海关税务司派来的专家,专程来“观摩”这前所未闻的金融创新。
辰时正,茶舍大门吱呀一声敞开,谢云亭一身藏青色长衫,缓步而出。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攒动的人群,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诸位厚爱,云亭感激不尽。”他声音沉稳,透过手持的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全场,“今日起,云记旧券停兑,统一置换‘双印溯源券’。此券,既是茶引,也是信物。”
他拿起一张新券展示给众人。
那券比旧券更厚实,正面是精美的云记商号与兰花图样,背面却是一片光滑的朱红,中央压着一枚精致的火漆印,火漆之上,兰花纹路清晰可见,与云记“兰雪”茶饼上的信誉标记如出一辙。
“此为外印,火漆封信,取一诺千金之意。”谢云亭解释道,“凡我云记所出,必有此印。然,人心叵测,外印可仿,内秀难摹。”
他示意伙计端上一盆清泉水,水温是预先调好的,恰是冲泡上品祁红的最佳温度。
他将新券轻轻浸入水中,对众人道:“请诸位心中默数三十息。”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数千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盆清水。
三十息,不长不短。当最后一声心跳落下时,奇迹发生了。
原本素白的纸张内层,竟如昨日演示一般,缓缓浮现出细密的血色茶芽纹路。
但与昨日不同的是,在茶芽图案的中央,一行娟秀的毛笔小楷字迹和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竟也随之清晰地显现出来——“持有人:苏晚晴,编号:甲字捌号”。
“哗——”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天!连名字都能泡出来!”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海关的那位德籍专家霍夫曼先生,快步上前,戴上单片眼镜,俯身仔细观察,良久,他抬起头,用生硬的中文惊叹道:“谢先生,这……这简直是东方的密码学!将特定信息与物理介质深度融合,除非知晓精确的触发条件——水温、时间,否则根本无法破译。不可思议!”
这句来自权威洋专家的赞叹,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群的狂热被彻底点燃,争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同一时刻,在法租界的一间雅致公寓内,冯师爷正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细细品读今日的《申报》。
当头版那张“双印溯源券”显影后的特写照片映入眼帘时,他瞳孔骤然收缩。
报纸上,霍夫曼那句“东方的密码学”被加粗放大,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啪嚓!”一声脆响,上好的龙泉青瓷茶杯脱手而出,在光洁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茶水混着碎片四溅,正如他此刻崩塌的内心。
他输了,在规则的层面,输得一败涂地。
云记的攻势并未就此停止。
在上海的各大茶馆、书场乃至布店门口,都出现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一群身穿统一青布褂子的年轻女子,正热情地向来往路人讲解着什么。
她们是苏晚晴“识字茶会”的学员,此刻自发组成了“金券护卫队”。
领头的正是小芸,她嗓音清亮,手里拿着一张真假对比图,对着一群围拢过来的大爷大妈,用最通俗易懂的沪语念着自编的口诀:“一听声音脆不脆,二摸纸面滑不滑,三用温水泡一泡,茶芽开花是真的!”
这简单易记的“一听二摸三泡”法,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播开来,连不识字的老妪都能心领神会。
更有心巧的纺织女工,用碎布头连夜绣制了许多小巧的“辨假香囊”,里面缝进一小撮云记“兰雪”的真茶末,送给街坊邻里,美其名曰“随身照妖镜”,遇水一泡,真假立辨。
这场由云记发起的反击,转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的“打假风暴”。
民间的智慧与力量,被彻底激活了。
冯师爷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会办公室,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颤抖着手拆开,里面掉出的东西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是一枚小巧的银铃铛,样式陈旧,却被擦拭得锃亮。
他认得,这是他早逝的妹妹生前最心爱的物件。
铃铛下,压着一页泛黄的纸张,是一份病历的复印件。
诊断栏上,“产后大出血”的字迹触目惊心,而医嘱的末尾,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家属因无法凑足德丰钱庄保证金,延误输血时机……”
轰!
冯师爷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银铃铛空洞的回响。
他一直以为妹妹是难产而亡,却不知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他穷尽半生心血维护的所谓“金融秩序”,那套冰冷无情的规则,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却成了压死至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那坚不可摧的秩序,不过是权贵们踩着无数弱者尸骨向上攀爬的梯子。
当晚,他将“裕通代管”项目的所有原始账目、资金流向和密约副本,仔仔细细地整理、密封,寄往了以敢言着称的《民声报》编辑部。
月色如水,浦东一处隐秘的货运码头,德丰钱庄的地下库房内,阿篾带着一队精悍的伙计,如幽灵般潜入。
根据小铃铛和他那帮报童兄弟提供的线索,他们精准地找到了目标。
撬开厚重的铁锁,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库房深处,码放着数十个大木箱,里面全是尚未流通的高仿假券,足有五千张之多。
阿篾随手拿起一张,翻到背面,瞳孔猛地一缩。
背面赫然加印了一行小字:“凭此券享云记‘兰雪’新茶优先兑换权”。
一旦云记的真券被挤兑告罄,这批假券就会被立刻放出。
届时,愤怒的民众只会认为云记背信弃义,将他们引向一个更大的骗局。
云记将不再是受害者,而是这场金融灾难的罪魁祸首,一个彻头彻尾的吸血鬼。
“好毒的计策!”阿篾的后背渗出冷汗。
谢云亭在听完汇报后,却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们不是想赚钱,他们是想诛心,想让我变成我最痛恨的那种人。”
“亭哥,报警吧!”阿篾急道。
“不,”谢云亭我要让他们的毒药,变成我们的解药。”他断然下令,“将这批假券原样复制一万份,正面加印八个字:‘此券可在清心茶舍换一碗热粥’。”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以上海滩“小灵通”小铃铛为首的数百名报童,如撒豆成兵般散入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没有叫卖,而是将那些特殊的“救济券”悄悄塞到码头扛包的苦力手中,递给在垃圾堆里拾荒的孩童,送给因时局动荡而失业的店员。
一人限领一张,凭券可到任意一家云记分号或新开的“清心茶舍”,免费领取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还能报名参加夜间的免费识字课。
有人不解谢云亭此举,他只对苏晚晴说了一句话:“他们骗的是钱,我们救的是人。谁能控制人心,谁才真正掌控了钱流的方向。”
月末结算,结果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双印溯源券”绑定实名客户超过两万户,不仅挽回了全部损失,云记的现金流反而激增三成,一举奠定了其在上海滩不可动摇的信誉地位。
冯师爷最后一次出现在茶叶公会的理事会上。
面对众人对“裕通代管”项目暴雷的质问,他异常平静地摘下金丝眼镜,用布缓缓擦拭着,轻声道:“我原以为,规则是铁的,冰冷的。现在才知道,它也可以是暖的,有温度的。”
说完,他将眼镜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救济券”从他的衣袋中悄然滑落,无声地躺在地上。
风波平息,大上海的繁华依旧。
而在千里之外的黄山脚下,谢家茗铺那片被烧成白地的废墟旁,一座崭新茶厂的地基,已经打下了第一根坚实的木桩。
谢云亭站在清晨的薄雾中,眺望着远方连绵的茶山。
脑海中,那片沉寂已久的系统玉青色微光,正静静流转,一行新的提示缓缓浮现:
【信誉共鸣达成,系统升级:情志共振。
可初步监测百人级目标群体情绪波动。】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雨后泥土和新生茶芽的芬芳。
他知道,真正的货币,从来不是那些冰冷的银元或纸钞,而是千万人心甘情愿交付给你的,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清晨,清心茶舍还未开张,后院却已灯火通明。
谢云亭立于一张宽大的八仙桌前,神情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