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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赖在城里不肯走,傍晚六点多的天还亮得晃眼,柏油路面蒸腾着白日里攒下的热气,混着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把空气烘得又闷又稠。我拎着刚买的凉拌菜往家走,步子慢悠悠的,手指间捏着袋刚开封的葵花籽,走两步就捏出一粒,牙齿嗑开壳的脆响里,倒也能品出几分闲散。

这条路是老城区的背街,两侧的梧桐树把枝桠伸到路中间,叶片被晒得打了卷,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晃来晃去。快到巷口时,斜刺里突然晃出个影子,吓了我一跳。

那人看着五十上下,穿件洗得发白的灰衬衫,领口歪着,下摆一半扎在裤腰里,一半耷拉着。他身形不算魁梧,甚至能说得上清瘦,可站在路中间的样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膝盖像是没长骨头似的,身子左摇右晃,脚尖踮着又落下,每一步都带着要栽倒的架势,可偏偏晃到极致时,总能稳稳地立住,像株被风刮得歪歪扭扭却扎在石缝里的野草。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想绕开他走。这一带偶尔会碰到喝多了的,大多眼神发直脚步虚浮,少惹为妙。手里的葵花籽还在嗑,壳子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刚要抬脚,那人却突然定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捏着瓜子的手。

“哎……”他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气飘过来,“同志,停一下。”

我脚步顿住,心里有点发紧,攥着瓜子袋的手指紧了紧。他晃悠悠地朝我挪了两步,明明看着脚步轻飘飘的,落地时却像带着千斤重,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咚咚”响,像是在跟谁较劲。

“那啥……”他抬起手,五指张开又合上,掌心沾着点灰尘,指缝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给几粒,淡淡口。”

声音不高,甚至能听出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不像撒酒疯的。我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瓜子袋,还剩小半袋。本来不太想跟醉汉打交道,可他那双眼睛虽然蒙着层酒气,却没什么恶意,反倒有点像渴极了的人望着水杯。

“拿着吧。”我索性把整袋瓜子递了过去。

他接过去的样子倒是稳当,手指捏住塑料袋口,没晃没洒。“谢了……谢了啊。”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不算整齐的牙,眼角的皱纹堆起来,里面像是藏着不少故事。他抓了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嗑得却很慢,不像我那样囫囵吞枣,倒像是在慢慢咂摸味道。

“站着累。”他含着瓜子嘟囔了一句,指了指路边的公交站台,那里有张蓝色的塑料长椅,“去那边坐坐?”

我皱了皱眉,心里的狐疑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人看着醉得厉害,说话却条理清楚,还主动邀人坐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往后退了半步,想找个借口溜走。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没再坚持,只是自己晃悠悠地走到长椅边坐下。塑料椅被他压得“吱呀”响了一声,他却不管不顾,又抓了把瓜子,这次没吃,只是捏在手里把玩。

“你怕我?”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酒气似乎也淡了点,“怕我是碰瓷的?还是……怕我是酒鬼闹事?”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确实怕,不是怕他动手,是怕沾上甩不掉的麻烦。

他低头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抓起一粒瓜子,用指甲盖慢慢抠着壳:“也难怪。我这样的,换了我自己,也得躲着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巷口吹来阵晚风,带着点凉意,总算把空气里的燥热吹散了些。梧桐叶被吹得沙沙响,远处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声,“叮铃叮铃”的,在傍晚的街道上荡开很远。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准备悄悄溜走时,他突然抬起头,眼睛望着天边慢慢沉下去的太阳,嘴唇动了动,吟出四句诗来:

“醉里拦途索籽轻,椅边邀坐释疑惊。

酒浇前愆愁更叠,一吟七绝诉平生。”

声音不高,却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完全不像醉汉的胡言乱语。我愣住了,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刚才心里的那点警惕,突然被这几句诗撞得七零八落。

这诗写得太准了。“醉里拦途索籽轻”,说的是他醉中拦路向我要瓜子;“椅边邀坐释疑惊”,道破了我此刻又疑惑又惊讶的心思;“酒浇前愆愁更叠”,是说他借酒浇愁,却越浇越愁,而那“前愆”二字,分明是在说自己过去犯的错。最后一句“一吟七绝诉平生”,更是把他此刻的心境说得明明白白。

一个看着邋里邋遢的醉汉,竟然能随口吟出这样贴切的七绝?我心里的狐疑变成了震惊,忍不住重新打量起他来。

他还是那副醉态,身子歪在椅背上,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曲着,脚跟着地,脚尖却时不时地颠一下。可他的眼神变了,刚才蒙着的那层酒气像是被风吹散了,露出点清亮的光,只是那光里裹着浓浓的疲惫,像是熬了无数个夜晚。

“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这诗是你自己想的?”

他转过头看我,嘴角扯出个淡淡的笑:“不然呢?从酒瓶子里蹦出来的?”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吧,放心,我不抢你东西,也不碰瓷。就是……好久没跟人说说话了。”

这次我没再犹豫,走过去坐在长椅的另一头,离他隔着半臂的距离。塑料椅被晒得还有点烫,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

“你刚才那诗里说……前愆?”我斟酌着开口,“你以前……犯过事?”

他抓起一把瓜子,慢慢嗑着,壳子吐在地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犯事?呵,何止是犯事。”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苦涩,“说起来,都算是缺德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眼神飘向远处的巷口,那里有个卖糖画的摊子,老师傅正在用勺子舀着糖稀在石板上画龙。

“我年轻的时候,不走正道。”他缓缓开口,声音又变得有些沙哑,“跟着几个‘朋友’混,专干些钻空子的事。说得好听点是脑子活,说得难听点,就是坑蒙拐骗。”

我没插话,静静地听着。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过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也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更清楚了,那些纹路里,像是藏着数不清的夜晚和故事。

“第一次,是个开小饭馆的老板。”他嗑瓜子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也沉了下去,“那老板姓王,五十多岁,是个实诚人,在菜市场旁边开了个十来平米的小馆子,就卖他老家的口水麻鸭。那味道是真绝,鸭子卤得入味,麻得恰到好处,辣得也够劲,吃完嘴里能回半天的香。”

他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回味当年的味道:“我当时假装去找工作,说自己以前在大饭店当过跑堂的,能帮他招揽生意。王老板人实在,没多想就雇了我。我天天在店里转,嘴上抹着蜜,见了食客就夸老板的手艺,说这么好的味道,藏在这小角落里可惜了。”

“我劝他做品牌,说要把店名改得响亮些,把口水麻鸭的做法固定下来,再印点宣传单,往周边的写字楼、小区里发。王老板一开始犹豫,说自己就想守着小店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天天劝,说他这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得让更多人尝到,也算对得起祖宗。”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现在想起来,我当时那副嘴脸,真是比唱戏的还能演。王老板被我说动了,开始琢磨着扩张,先是把隔壁的铺子盘了下来,扩大了店面,又请了两个帮手,还真把‘王记口水麻鸭’的招牌打出去了。那阵子,店里天天排着队,不少人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吃。”

“王老板高兴啊,见了谁都乐呵呵的,总说要谢谢我,说我是他的贵人。他哪知道,我背后早就跟那几个‘朋友’串通好了。就在他生意最火,琢磨着去注册‘口水麻鸭’商标的时候,我那几个朋友,早就提前一个月,把这个商标给注册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抓起桌上的空瓜子袋,捏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王老板去注册商标,被告知已经有人注册了。他当时就懵了,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还假惺惺地安慰他,说可能是重名了,让他再想想别的名字。”

“可没过多久,我那几个朋友就找上门了,拿着商标注册证,说王老板侵犯了他们的商标权,要告他,索赔。王老板急得满嘴起泡,找律师,跑工商,可没用。我那几个朋友早就打点好了各个部门,证据链做得天衣无缝。最后,法院判王老板败诉,赔了一千万。”

“一千万啊……”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颤抖,“王老板那小店,就算天天爆满,十年也赚不到这么多。他把扩大的店面卖了,把家里的房子也抵押了,才凑够了钱。最后那天,我去店里看了一眼,他蹲在空荡荡的店里,背都驼了,见了我,什么也没说,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打得真响,把我半边脸都打麻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还能感觉到当年的疼,“可我没敢还手,也没敢说话。我知道,那一巴掌,我该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王老板,听说他回了老家,再也没出来过。”

晚风又吹了过来,带着点凉意,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往下说了,他却突然又开口了。

“第二次,是个卖甜汤藕王的。”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也是个老实人,姓李,三十多岁,从乡下出来的,带着他娘的手艺,在学校旁边开了个小摊,卖的甜汤藕王,用的是洪湖的粉藕,炖得烂熟,汤里加了桂花蜜,甜而不腻,藕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能飘出老远。”

“这次我没亲自出面,找了个刚入行的年轻人,让他去跟李老板套近乎,还是老办法,劝他做大,说要帮他开分店,做加盟。李老板比王老板精明点,但架不住年轻人嘴甜,又画了一堆大饼,没多久也动心了,开始琢磨着注册品牌。”

“结果你也猜到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我那几个朋友故技重施,提前注册了商标,等李老板的生意刚有点起色,就又上门索赔。这次更狠,敲了一千二百万。李老板没王老板那么幸运,他借了高利贷来凑钱,最后还不上,跑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

他把捏皱的瓜子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很慢,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两次,我分了不少钱。”他低声说,“ enough 我几辈子吃喝不愁。可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吃口水麻鸭,不敢喝甜汤藕王。每次闻到那味儿,就像有人拿针往我心上扎。”

天边的最后一点霞光也暗了下去,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角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酒。

“所以,你就开始喝酒?”我轻声问,“是良心发现,想用酒麻醉自己?”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痛苦,有悔恨,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他没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长,像是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心事都吐了出来。

“天晚了。”他突然站起身,虽然还是有点晃,但比刚才稳了些。“谢谢你的瓜子。”

说完,他没再看我,转身朝着巷口走去。他走得很急,脚步踉跄着,却没回头,很快就走进了巷子深处,被昏黄的路灯拉长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消失在拐角处。

我坐在长椅上,愣了很久。手里的凉拌菜已经凉了,可我却没觉得饿。巷子里的风还在吹,带着点饭菜的香味,也带着点淡淡的酒气。刚才他吟的那首七绝,还在我脑子里盘旋:“酒浇前愆愁更叠,一吟七绝诉平生。”

原来,有些人喝的不是酒,是愁。而那些用歪门邪道换来的钱,终究成了压在心头的石头,一辈子都卸不下来。

我站起身,往家走。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踩在地上,也像刚才那个醉汉一样,带着点沉甸甸的感觉。或许,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愁绪,只是有些人藏在酒里,有些人藏在诗里,还有些人,藏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

走到巷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醉汉消失的拐角处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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