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对文安来说,这个被后世赋予无数传奇色彩的年号,除了在太极殿外冻得手脚发麻、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感到一阵阵眩晕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元日大朝会像一场宏大而疏离的梦,梦醒了,他依旧是那个缩在将作监角落、回到小院就想关起门来的九品小官。
年?这个概念在他心里早已模糊。穿越前那个时代,年味一年淡过一年。禁燃烟花爆竹,城市里只剩下冰冷的电子屏幕闪烁;春运大军年复一年,归家的渴望被堵在高速和车站;春晚成了背景音,大家更乐意埋头刷手机抢红包;走亲访友更像是应付差事,礼物往来算计着价值……
所谓的团圆和喜庆,似乎都被快节奏的生活和无处不在的焦虑感稀释了。他有时候甚至会隐隐担忧,那种烙印在文化基因里的、属于“年”的独特仪式感和温暖,会不会最终只存在于故纸堆和老人的回忆里。
所以,当王禄、张婶,连同新来的陆清宁、陆清安姐弟开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忙碌姿态准备过年时,文安是有些茫然的。
王禄与陆清安,将院子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一遍,连墙角屋檐的蛛网都不放过,美其名曰“除旧布新”。
张婶和陆清宁则泡在厨房,用文安那份不算丰厚的俸禄和爵禄采买来的米、面、油、盐,以及难得割的一小条猪肉、几只鸡子,变着花样地制作一些看起来粗糙、却透着用心的小食和腌菜。
小院里难得地充满了人气和一种……生机勃勃的琐碎。这种琐碎,与文安向往的绝对安静背道而驰,却奇异地并不让他感到十分烦躁。
他看着王禄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恭顺和谨慎的老脸,此刻竟焕发出一种近乎“家长”的光彩;看着张婶一边唠叨着物价,一边将炸好的肉丸小心地码进陶罐;看着陆清宁认真地擦拭着每一扇窗棂,陆清安则像只重新恢复活力的小狗,跟在王禄身后跑来跑去,鼻梁上的鞭痕也淡了不少。
他们四个人,某种意义上都是“新生”。王禄和张婶脱离了宫廷那不见天日的樊笼,在这小院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陆清宁姐弟更是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摆脱了沦为玩物或横死街头的命运。
这个年,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是告别过去所有苦难和不堪的开始,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安稳的第一个年。
文安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点“不想折腾”“没感觉”的情绪,在这种近乎卑微而炽烈的期盼面前,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甚至残忍。他不想扫了大家的兴。
这种体谅,对他而言,算是一种性格上的巨大进步了。他开始学着忍受那比平时更嘈杂的动静,甚至会在张婶端着一盘刚出锅、烫手的蒸饼问他“郎君尝尝咸淡?”时,勉强点点头,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表情,说声“还行”。
他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着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小院,窗户上贴着王禄巧手剪出的、略显朴拙的窗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等转身看到空荡荡的大门两侧光秃秃的墙壁时,这才恍然——少了春联。
“王伯,去买些红纸来。”文安吩咐道。
王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捧回了几张质量不错的丹红麻纸。研墨,铺纸,文安拿起那支依旧不太听话的毛笔,沉吟了片刻。
写什么呢?那些“爆竹声中一岁除”或者“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常见对子,似乎都不太贴合他此刻的心境和这个时代的气息。
他想起贞观初立,想起李世民那压抑着雄心、亟待喷薄而出的状态,想起自己这只被硬塞进时代洪流的“社恐浮游”……罢了,应个景吧。
他吸了口气,手腕悬停,努力控制着颤抖,仿照前世看过的一副对联,在那红纸上落下依旧歪歪扭扭、却比最初工整了些的字迹:
上联:日月开新元
下联:光华启大唐
横批:贞观肇始
字是真心难看,结构松散,笔画无力,像刚学字的蒙童所书。但内容……王禄虽识字不多,也能感觉到这词里透着一股堂堂正正的朝气,与如今这改元贞观的气氛隐隐相合。
红纸黑字贴在大门两侧,那丑陋的字迹在丹红的映衬下,竟奇异地少了几分寒碜,多了几分拙朴的生气。
过往的邻里和行人难免驻足多看几眼,有识字的念出声来,觉得这对子虽直白,却大气,比那些陈词滥调新颖,也吉利。
再一打听是那位“弄出火炕”的文县男家,竟也纷纷效仿起来,一时间,永乐坊里好几户人家门上都贴上了内容大同小异的春联,倒是成了坊内一景。
解决了“装饰”问题,下一个难题接踵而至——元日送礼。
人情往来,这是文安最不想面对,却又深知在这个时代无法完全避免的事情。盘算了一圈,真正称得上有来往的,似乎也只有尉迟恭一家。硬着头皮,带上礼物去拜访一下,算是全了礼数。
可带什么礼物?金银绢帛?他自己那点家底送出去显得寒酸,而且尉迟家也不缺这个。寻常吃食?张婶做的那些,实在拿不出手。
正发愁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件念叨了许久却一直没空实施的事情——做牙刷。
材料是早就备下的:一些柔韧度尚可的木片,以及马鬃。工具就是他平日里用来削木头的刻刀。
说干就干。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比照着记忆里牙刷的模样,先用刻刀将木片前端削薄,打磨光滑,然后在削薄的部分钻上密密麻麻的小孔。接着,将洗净、消毒(用沸水煮过)的马鬃裁剪成合适的长度,一小撮一小撮地塞进那些小孔里,用鱼鳔胶黏合固定。
过程并不复杂,但极其考验耐心。文安倒是沉浸在这种手工活里,暂时忘记了社交的烦恼。
花了小半天工夫,做了十多把出来。样子略显粗糙,刷头大小不一,马鬃的排列也疏密有别,但好歹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