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雅指尖刚替谭浩拉好外衣,风里那几句碎语便清晰起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袖中双色花的花瓣擦过掌心:谭浩,京城有变。
趴在柜台上的人动了动,眼尾还沾着糖霜:雅雅,你上次说要请我吃的桂花糕......
沉眠圣殿。林诗雅直接截断他的话,百姓排队入殿,《咸经》诵声整夜不停——你说过最烦吵的。
谭浩终于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小憩时落的阳光。
他伸了个懒腰,从袖中摸出半块西瓜:成吧,正好这瓜甜得发腻,去京城溜溜食。
两人到城门口时,日头刚爬上城楼。
曾经破落的冷宫围墙换了金漆,朱门匾额刻着沉眠圣殿四个鎏金大字,门前石碑写着午睡三时辰,长生可期,墨迹未干。
哟,这字儿歪得跟我前世老板签工资条似的。谭浩啃着西瓜,瓜皮地扣在违者抄经百遍的告示上,红瓤汁顺着碑面往下淌,把染成血红色。
林诗雅望着排队的百姓。
他们眼神空洞,手里攥着泛黄的《咸经》,排头的断经僧张着无舌的嘴,发出漏风的诵声——分明是用喉管摩擦出的杂音,却被信徒们奉为。
她指尖掐进掌心:你不出手?
谭浩把西瓜籽吐在青石板上:等个信号。
话音未落,一片雪白花瓣轻轻落在他脚边。
静言花的瓣尖微颤,竟吐出细若蚊蝇的两个字:救我。那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人掐住喉咙闷了整夜才挤出来的。
谭浩弯腰拾起花瓣,指腹触到湿润的水痕——是泪。
他啃西瓜的动作顿住,舌尖抵了抵后槽牙:苏婉儿的梦。
林诗雅瞳孔微缩。
她见过那女孩,三年前在破庙躲雨时,谭浩用半块芝麻饼哄她止住的哭声,还清晰得像昨天。
圣殿主门在两人面前自动打开。
白小刀的命令早传遍京城:九皇子若来,跪迎十里。所以门内跪了两排金甲卫,额头抵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重。
大殿中央,玉床高筑。
白小刀穿着金线绣的龙袍,腰间挂着谭浩当年送他的铜哨——那是他饿得发昏时,谭浩用捡来的铜片敲的。
此刻铜哨裹着红绸,被供在玉床脚。
他额间二字泛着血光,见谭浩进来,猛地从玉床上滚下来,膝盖撞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闷响:哥!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他爬得太快,龙袍前襟蹭上了灰,可眼里的光比金漆还亮:你说过能躺着就不站着,我把全京城的椅子都换成软榻!
你嫌吵,我让鸟雀定在天上,孩童不许哭闹,连风都用符咒绑了——你看,万籁俱寂,多好的午睡天儿!
谭浩的目光掠过殿内。
角落的摇篮里,婴儿被点了睡穴,小拳头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廊下的老妇被两个婢女架着,她本想打个盹,却因被抬去调整时辰;梁上的麻雀翅膀钉着黄符,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他又咬了口西瓜,甜汁在嘴里发苦:你管这叫咸鱼?他踢了踢脚边供着的《咸经》,书脊上的金粉簌簌掉,这是棺材铺批发工——每人发口活棺材,还得笑着说谢老板。
那是他们不懂!白小刀突然拔高声音,冲殿外挥了挥手。
几个婢女拖着个颤抖的老太监进来,他说午睡一个时辰就够,我让他抄了《咸经》五十遍!
现在他见着软榻就跪,多乖......
哥,你当年喂我吃芝麻饼时说,人活一世,图个舒坦白小刀踉跄着抓住谭浩的衣摆,我替你守着这舒坦呢!
你看,这圣殿是用你旧居的凉亭拆了建的——那破木头早该扔了,现在做成焚经炉,烧的都是歪理邪说......
一道阴风吹过。
凉亭鬼的半透明身影浮现在谭浩身侧,他脖颈上还挂着当年谭浩系的红绳——那是为了让他这孤魂能在阳间多留三日。
此刻鬼差的指尖几乎要戳穿白小刀的额头:主人,他拆了您亲手搭的凉亭!
柱子上您刻的今日无烦,被他劈成了柴火!
谭浩垂眸看向白小刀。
对方额间的二字突然扭曲,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
他想起三天前在巷口,这个饿得站不稳的小混混抱着他的腿哭:求您给口饭,我给您当牛做马。想起自己蹲下来,把最后半块芝麻饼掰成两半:不用当牛,当兄弟就行。
他摸出袖中那块干瘪的芝麻饼——是当年剩下的半块,被他用规则封了千年。
咬下去时,饼屑落在白小刀的龙袍上:当年你要是晚一步,现在连灰都没了。
话音落,谭浩闭目。
他能感觉到这个概念在规则里翻涌,像条被钓住的鱼。
曾经这概念是能躺不站,少烦少恼,现在却裹着白小刀的偏执,成了万籁俱寂,不准醒转。
他心念微动。
天地法则突然震颤。
殿外的《咸经》同时自燃,火舌卷着金粉腾空,在空中写出二字;百万信徒突然捂头尖叫,脑海里被灌输的午睡即长生像潮水退去,露出最原始的恐惧——他们终于想起,自己的孩子不该整宿沉睡,自己的老母亲不该被架着调整时辰。
白小刀的圣典地坠地,化作一张草纸。
他额间的血光消失了,露出下面狰狞的疤痕——那是当年他为抢半块饼,被恶犬扑咬留下的。
他扑过去抓谭浩的裤脚,这是我为你守的道!
你说过要躺平,我帮你把路铺好了!
谭浩睁开眼,瞳孔里映着白小刀扭曲的脸:你的道,压根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林诗雅站在殿门口,看着这一幕。
她看见谭浩的影子里浮起细碎的光,那是规则被重新书写的痕迹;看见白小刀的龙袍褪成粗布,额间的变成了普通的朱砂印;看见静言花的花瓣从谭浩掌心飞起,飘向殿后的沉眠高塔——那里,一个女孩的指尖终于能碰到窗棂。
阳光透过殿顶的琉璃瓦,在谭浩脚边投下一片金斑。
他拍了拍白小刀的肩,转身往外走。
龙袍被抓皱的地方,还沾着芝麻饼的碎屑。
林诗雅跟上时,听见他低声嘟囔:得把凉亭重建了......下次谁再拆,就让他给我当三年瓜农。
殿外,百姓们的惊呼声渐起。
谭浩走出圣殿,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摸出半块西瓜。
瓜汁顺着他手腕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小水洼,倒映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
远处,沉眠高塔的窗户一声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