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家的小孙子举着快比他高的竹扫帚,在青石板路上跑得飞快,竹枝刮过石面,沙沙作响。王婆婆刚在村口老槐树下摆好茶碗坐定,就被这动静吸引,笑骂道:“小皮猴儿!昨儿个九爷让你写的‘东岭山’三个字,可写周正了?”小家伙一个急刹,脸蛋跑得红扑扑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喘着气嚷道:“九爷说啦,把路扫干净,比把字写漂亮实在!”
槐树下纳凉闲谈的几个老汉都凑过来看,张铁匠摸着钢针似的胡茬点头:“是九爷会说的话。”他敲了敲石桌面,“说起来也怪,上月按那什么‘绩效’分田水,我家老二还跟西头老李家吵得脸红脖子粗,你猜怎么着?这个月,两家愣是合伙挖了条新水渠!玄箴先生账本上记的‘无纠纷’,倒真不是瞎话。”
正说着,玄箴本人就抱着一卷青皮账册从旁边的“东岭联合会”走出来,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他低头翻到最新一页,笔尖在“猪打架事件”那条记录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添上一行小字:“调解途中投喂红薯两块,双方罢斗。”
刚搁下笔,忽觉头顶天光有异——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竟漫开一片绚烂的霞光,七彩流转,像是谁打翻了仙家的胭脂盒,金粉簌簌落下,晃得人眼花。
“快看!天上掉东西下来了!”小孙子手一松,竹扫帚“啪嗒”倒在路边。
众人齐齐仰头,只见一道烫金的卷轴裹在祥云瑞气之中,飘飘悠悠坠落,不偏不倚,正落在老槐树下的石桌上,震得王婆婆的茶碗跳了三跳。
王婆婆赶紧扶正老花镜,眯眼细瞧:“这……这好像是天上每年都发的那个什么榜?我那在灵界当差的侄子提过一嘴,说是专记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要么是大奸大恶,要么是……搅乱天机的。”
张铁匠好奇伸手想摸,被玄箴一把拦住:“小心!这东西带着仙家灵气,凡人肉身碰不得。”他自个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凑近看去,只见卷轴榜首位置,原本朱笔写就的“谭氏九子,疑似窃取天机”一行字,被一道更加粗重的朱红斜线狠狠划去,红墨淋漓,宛如血痕,旁边还有一行潦草的批注:“查无此人,命格簿不载,不予收录。”
“九爷的名字……被划掉了?”小孙子踮着脚,扒着石桌沿,眼睛瞪得溜圆。
王婆婆手一抖,茶碗“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这、这意思是……天庭……不管九爷了?”人群瞬间哗然,有老人吓得连忙朝四方作揖,有妇人慌忙抱起孩子往家跑,玄箴攥着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然想起昨夜巡查时看到的异状:新砌的石渠里,河水竟像有灵性般,自发绕开了刚插下不久的嫩绿秧苗。
一道白影悄然落地,带着清晨山间的微凉露气。
是林诗雅。她发间的银簪微微发热,显是用了极耗真元的缩地成寸之术赶来。众人下意识让开一条路,只见她俯身拾起那页残卷,指尖拂过那道刺目的朱红划痕时,一丝真元失控溢出,将卷角灼出一个小洞。
“他们怕了。”她转过身,发梢扫过玄箴抱着的账册,声音清冷,“天道无法界定他,便只好当作看不见。”
谭浩是在村后头那片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外面被找到的。
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半根红油油的辣条,面前那只叫“年终奖”的小猪,吭哧吭哧地试图钻过他用树枝随手搭成的圆圈。小猪滚圆的身子卡在一半,进退两难,急得直哼哼,谭浩看得乐不可支,辣条油都快蹭到下巴上了:“笨呐!上次‘绩 效 ’钻得可比你利索多了——”一抬眼看见林诗雅站在那儿,他愣了愣,下意识想把辣条往怀里藏,“哟,圣女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视察猪圈?”
林诗雅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直接将那页烫金残卷拍在他面前的泥地上。
晨光下,那道朱笔勾划的痕迹,鲜艳得刺眼。
谭浩咬了口辣条,嚼了几下,含糊道:“这不是挺好,省心。”可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残卷边缘,那里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波动——和他那个所谓的“系统”崩溃那天,灵魂深处炸开的光芒,感觉竟有几分相似。
林诗雅的目光落在他总是翘起的那撮头发上:“你真以为,被‘无视’是好事?”山风掠过,吹起她的衣袂,腰间那柄冰魄剑的剑鞘上,凝结的霜花正簌簌掉落,“上次你改东岭雨规,天道使者的敕文硬是被你扭成了‘试行条例’;这次连命格簿都容不下你……谭浩,你难道不明白?这世上从没有什么能被规则真正‘无视’的存在,只有让规则……不敢触碰的存在。”
“年终奖”这时用湿漉漉的鼻子使劲拱了拱谭浩的手背,把他从瞬间的恍惚中拽回。他挠了挠小猪的耳朵根,站起身,嘴里叼着的草茎掉了下来:“我不过就是个想混日子的闲散皇子,能有什么——”
话未说完,远处猛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木栅栏被撞塌的声音。
是那头名叫“群众满意度”、总爱在晒谷场太阳底下打盹的花斑大肥猪。此刻它双眼通红,发疯似的用鼻子猛撞北边的篱笆墙,每撞一下,就发出焦急的哼叫。
玄箴气喘吁吁地从村外跑来,跑得太急,怀里的账册散落一地,纸页被风吹得四处飞扬:“九爷!不好了!北境荒原出事了!虚空裂开了口子,灵气被吸干,三个村子已经成了死地!更邪门的是……”他弯腰捡起一张纸,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那些地方的空气里,飘着的痕迹……跟您写在泥墙上的‘不归路’,一模一样!”
林诗雅腕间的冰魄剑“嗡”地一声弹出半寸,凛冽的寒光映亮她微红的眼角:“是你无意识泄露的力量,还是……有人在模仿‘造物’的手段?”
谭浩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向北方的天际,不知何时,那里聚集起一团浓黑的乌云,形状如同紧握的拳头。
山风卷起猪圈旁饲料的碎屑,掠过他的指尖。他忽然想起系统崩溃那晚,涌入灵魂深处的那些破碎画面——创世之神立于混沌,信手洒落的规则之光,便能于虚无中催生万物。
原来,并非他在刻意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成了规则的一种体现。
“群众满意度”又一次猛撞,终于将篱笆撞开个缺口,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狂奔而去。
谭浩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辣条,拍了拍裤腿上沾着的草屑。
当清冷的月光漫过破旧的猪棚顶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去把我那件旧布衫找来,打补丁最多的那件。”然后,他转向林诗雅,笑了笑,“听说北境风大,得穿暖和点。”
林诗雅望着他看似懒散的背影,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同你一起去。”
夜深了,东岭山间泛起薄雾。谭浩走过村口时,便民站墙面上那半枚残破符印,骤然亮起柔和的光芒。
他没有回头,但能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是小孙子抱着他那把旧扫帚,王婆婆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粗茶,玄箴抱着重新理好的账册跑得气喘吁吁。
薄雾之中,不知是谁轻声问了一句,带着忐忑:“九爷,您要是走了,咱们这‘不归路’……还能接着往下写吗?”
谭浩摸了摸怀里揣着的辣条,脚步未停,继续向北。
他心里明白,有些路,哪怕你想躺平,终究也得自己走下去。
而在前方必经的那个小镇路口,一位白发老妇人正借着月光,将一块新削的木牌稳稳挂在屋檐下。木牌上,歪歪扭扭却认真刻着几个大字——“九爷歇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