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南岭的青石板路烤得发烫,老村长抹了把额头的汗,指挥几个壮实后生扶正雨师庙前歪倒的石狮子。庙门楣上“雨师显圣”的木匾积满灰尘,被他用袖口反复擦拭,露出底下褪色的朱红。
“三牲备齐了!”村东头的屠夫扯着嗓子喊。两头黑牛、一只白鹅被麻绳拴在庙前的老槐树下。牛蹄不安地刨着土,连树上的蝉都噤了声。
这是雨师庙荒废百年来第一次升起香火。消息传开,附近三个村的乡民都聚了过来。扛锄头的庄稼汉、抱娃的妇人、拄拐的老妪——他们的田垄早已干裂如龟背,稻苗蔫得像晒干的草绳。
半里外的山坳处,林诗雅的青衫在山风里翻飞。她指尖捏着一枚传讯玉符,刚要发力,手腕却被玄箴轻轻按住。
这位总将朝服洗得发白的民生官,额角沁着细汗,目光却异常清亮:“让他们试。”
“试?”林诗雅眉梢微扬,“上界那些老古董,正等着看凡人‘离了神就活不成’的笑话。”
“正因如此。”玄箴松开手,指节在石墙上叩了叩,“当年他们求神,是因不知云来雨去之理;如今灵网可报天气,学堂授了算术,可总有人觉得求神比信理更稳妥。”他望向庙前飘起的黄纸,声音低了些,“得让他们亲眼看见——神不应,人却能应。”
林诗雅沉默片刻,将玉符收回袖中。望着庙前忙碌的人群,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竹屋听到的对话。当时谭浩啃着黄瓜听她转述南岭旱情,随手把黄瓜蒂往桌上一按:“急什么?当年我奶奶总拜灶王爷,后来我教她用高压锅,她如今逢人便夸电比香火灵。”
庙前,老祭司的法衣被晒得发脆。七十岁的人,举着桃木剑跳了三个时辰的禹步,汗水浸透了道冠。“雨师大人——”他的嗓子已哑如破风箱,“南岭子民诚心供奉,求降甘霖啊——”
鼓声歇了。所有人仰头望天,云仍如棉絮,不见半分阴霾。
“许是诚意不够……”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老村长一咬牙:“再杀一头牛!”
第二头牛的血溅在雨师像的石座上,红得刺眼。老祭司又念了半个时辰经文,喉咙彻底发不出声,只剩嗬嗬的喘息。
日头偏西时,气象村的灵网传讯到了。识字的里正举着青铜传讯筒,声音发颤:“高压脊持续控制……未来七日……无雨。”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妇人当场跪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雨师大人,是我们不够心诚吗?”有汉子红着眼去扯神像的胡须:“你这泥胎!吃了我们的牛,喝了我们的酒,连一滴雨都舍不得?”
老祭司瘫坐在供桌旁,法冠滚落脚边。他望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幡旗,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首次主持祈雨时,香火能绵延三日不绝。那时人人都说,神在云端看着呢。可现在……
竹屋里,谭浩正用草茎逗着小花猪。听到玄箴的传讯,他扔下草茎,挠了挠后颈:“哎,这不科学。”小花猪“哼哼”两声,拱了拱脚边的竹筒——那里面装着《大气循环图解》。
“成,你去。”谭浩扯下一片衣角,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告诉他们,看图解里的等压线,雨是被北边的风带偏了道儿。”
小花猪叼起竹筒颠颠跑远。它穿过晒谷场,跃过小溪,在雨师庙前的槐树下停住。竹筒“啪嗒”落地,几个孩子围上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捡起布片:“哥哥,上面写着‘看看这个’!”
识字的年轻人蹲下身,翻开图解。他眼睛越睁越大,突然跳上供桌,扯着嗓子喊:“大家看!这图上说,雨云是随风走的!咱们村北有山挡着,风过不来,雨云就绕到西边去了!”
“那咋办?”有人急问。
“气象村广播说过人工引云!”年轻人指着图上的聚雾网,“用麻线织网挂上山头,冷热气一撞就能凝水成雨!”
当夜,二十多个青壮举着火把上山。他们用竹篾编网,麻绳固定,在半山腰支起十张一人高的聚雾网。
谭浩躺在竹屋藤椅里,望着窗外星子,忽然笑出声——他看见北边的云气慢悠悠拐了个弯,正朝南岭的山尖飘去。
三日后,第一滴雨落在年轻人的手背上。他愣了片刻,突然仰头大喊:“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雨势不大,只润湿了半亩田。却足以让田埂上的稻苗挺直腰杆,让妇人们高高举起接雨的瓦罐,让老村长抹着泪叹道:“原来……咱们自己也能唤来雨。”
雨师庙前的香火彻底熄了。有人悄悄搬走了神像,有人用石灰水刷白了庙墙,有人从学堂搬来风速计和温度表——这里成了“农技学习角”。
老祭司拄拐路过,望着墙上挂的图解,伸手摸了摸温度表的玻璃罩。最终,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法冠,轻轻放在新搭的讲台上。
当夜,林诗雅与玄箴立于山巅。湿润的山风掠过发梢,下方村落的灯火连成星河,最亮的一盏正从农技学习角的窗内透出。
“这便是你所说的‘共识之力’?”林诗雅问。
玄箴望着灯火,嘴角微扬:“从前他们求神,是因无知;如今他们不求,是因知晓——知晓云有轨迹,雨有来路,更知晓自己的双手,比香火更管用。”
竹屋里,谭浩用瓜子壳在桌上拼出一条长线。从气象村到南岭,从农技角到山腰的聚雾网,瓜子壳连成弯弯曲曲的路径。他打个哈欠,将最后一枚壳按在“农技学习角”上,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条路总算通了……”
话音未落,小花猪拱开竹帘,嘴里叼着张皱巴巴的纸。谭浩展开一看,是南岭村民的联名信,末尾画着歪扭的雨云:“九殿下,我们想在村口立块碑。”
谭浩盯着那个“碑”字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他把信折成纸船,搁在窗台上:“立就立呗……反正别刻我名。”
春夜的风掀起被角。谭浩裹紧毯子,迷迷糊糊地想:等春分日……说不定能多睡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