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梦弼之三:家道中落人情薄。
丧事办得极为简薄。
昔日受过柳家恩惠的宾客,十有八九推脱不来。
唯有宫梦弼闻讯赶来,出资为柳芳华置办了棺木,又帮忙料理后事。
柳和记得清楚,出殡那日,宫梦弼独自站在坟前良久。
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衫,他却浑然不觉。
“宫叔,”柳和上前为他撑伞,“雨大了,回去吧。”
宫梦弼转身,眼中是柳和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拍拍柳和的肩:“和儿,记住你爹爹的话。无论多难,都要守住这个家。”
次日,宫梦弼便告辞离去,临行前又在院中埋下些什么。
柳和远远看着,想起儿时与宫叔叔埋“宝”的游戏,心中酸楚难言。
宫梦弼这一去,便如黄鹤杳然,再无音讯。
柳家生计日渐艰难。
柳和尝试学着父亲招待宾客,却很快发现今非昔比。
那些还肯上门的人,不是来催债,就是来看笑话。
“柳公子,不是我说你,”
这天,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翘着腿坐在厅中,正是当年受过柳家大恩的钱掌柜,
“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这宅子虽然旧了些,地段还是好的。若是肯出手,我愿出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柳和面色平静:“三百两?钱叔,当年家父借与你五百两做生意时,可是连借据都没要。”
钱掌柜干笑几声:“此一时彼一时嘛。要不这样,看在你爹面子上,再加五十两?”
柳和起身送客:“宅子不卖。欠您的十两银子,月底一定奉还。”
钱掌柜冷笑:“怕是到时候,连十两都拿不出吧!”
说罢拂袖而去。
柳和独自站在空荡的大厅里,望着墙上父亲最爱的《春宴图》,画中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的笙歌笑语。
他轻轻抚摸斑驳的柱壁,低声道:“爹,儿一定能守住这个家。”
然而现实残酷。
为维持生计,柳家陆续变卖田产、古董,最后连西厢院都租了出去。
昔日车马盈门的柳府,如今门可罗雀。
这日,柳和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娘,听说爹在世时,为我定过一门亲事?”
柳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彩:“是啊!无极县黄家,也是当地富户。你爹与黄老爷有过口头之约。”
说着又黯淡下来,“只是咱家如今这般光景,怕是...”
柳和沉吟片刻:“无论如何,总该一试。若是黄家念旧,或许能助我们渡过难关。”
次日清晨,柳和换上最好的衣衫。
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徒步前往百里外的无极县。
一路上风餐露宿,到达黄家时已是三天后的黄昏。
黄府朱门高墙,气派非凡。
守门人见柳和衣衫褴褛,拦着不让进。
“我乃保定柳和,特来拜见黄世伯。”
柳和拱手道。
守门人上下打量他,嗤笑:“柳家?那个败落户?等着吧!”说罢砰地关上侧门。
柳和在门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华灯初上,才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
“柳公子是吧?”管家皮笑肉不笑,“我家老爷说了,若是为亲事而来,需得备足百两聘金。否则...嘿嘿,就请回吧。”
柳和如遭雷击,勉强镇定道:“烦请通传,容小侄当面...”
话未说完,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福伯,是谁在外头?”
柳和抬头,只见门缝中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约莫二八年华,眉眼如画,正好奇地打量他。
四目相对瞬间,少女的脸蓦地红了,急忙缩回头去。
管家咳嗽一声:“是我们家小姐。柳公子,请回吧。”说着塞过一个小布袋,“这是三两碎银,够你回路费了。莫要再来了。”
柳和推开钱袋,挺直脊梁:“请转告黄世伯,柳和虽贫,志气不短。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说罢转身便走。
走出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公子留步!”
柳和回头,见对门一位老妪招手叫他。
老妪须发皆白,面容慈祥。
“孩子,可是保定柳家的?”老妪问道。
柳和点头:“晚辈柳和。”
老妪叹道:“果然是柳公子的后人。
老身姓刘,当年逃难到保定,多得柳老爷赠银相助。
”她将柳和拉进屋里,端出热粥小菜,“黄家的事,我都听到了。世态炎凉,莫要往心里去。”
柳和感激不尽。
刘媪又取出三百文钱:“老身家贫,只有这些,权当路费吧。”
柳和推辞不过,含泪收下。
刘媪送他出门时,忽然压低声音:“老身多嘴一句:黄家小姐是个好的,常偷偷周济穷人。
方才她使丫鬟送来这包银子,想必是给你的。”
她塞过一个青布包,里面足有十两白银。
柳和怔在原地,望向黄家高墙,心中百感交集。
返回保定后,柳和将经历告知母亲。
母子相对垂泪,知婚事无望。
柳夫人犹豫道,“或许……那些欠咱家钱的人,能讨回一些?”
柳和苦笑:“娘,您还记得吗?爹借钱从不立字据,如今空口无凭,谁肯认账?”
然而经不住母亲再三要求,柳和还是硬着头皮去讨债。
结果可想而知: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冷嘲热讽。
奔走二十余日,分文未得。
唯有一个叫李四的优伶,当年柳芳华曾出资为他老母治病,闻讯后送来一两银子。
“柳公子,恕小人能力有限。”
李四躬身道,“当年若不是柳老爷,我娘早就...这一两银子,请务必收下。”
柳和推辞不过,收下银子,对李四深深一揖:“雪中送炭,恩情难忘。”
回家后,母子俩对着那一两银子抱头痛哭。
自此彻底断了外援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