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城西,深秋的暮色早早笼罩了“李”字镖局。
枯黄的榆树叶,啪啪打在猩红镖旗上,李魁吾擎着酒坛,大步出门,红铜脸膛,被夕阳染得赤红。
三个流浪汉,蜷在石狮旁啃冷馒头,忽见碎银雨点般洒落青石板。
“拿去买热食!”这位名震山东的豪侠掷出空酒坛,惊得野狗逃窜。
茶摊的黄牙汉子咂舌:“老天爷往他家祖坟浇了香油吧?”
老板擦拭陶碗摇头:
“这些年接济的穷苦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这般大手大脚,终究不是持家之道啊......”
寒露清晨,薄雾未散,一个草鞋破洞的老僧,叩开镖局大门。
李魁吾见他脚趾外露,立即招呼伙房炖肉温酒。
僧人吞下第十碗粟米饭时,脸上浮起异色:“檀越可知老衲来自何处?”
镖头正续黄酒:“管他南寺北庙,吃饱再说。”
酒碗被九环锡杖压住,铜环无风自动,龙吟般在院中回荡。
“老衲在少林扫了四十年落叶。”
僧袍突然鼓胀,干瘦手掌按在青石板上,暗暗运气发功。
抬起时,石面赫然嵌着寸许深的掌印。
“可愿学这雕虫小技?”
李魁吾眼中燃起灼热:“学!扫一辈子落叶也值!”
自此,镖局后院的兵器架蒙了灰。
每日鸡鸣,他便跟着老僧在榆树林练功。
红铜面膛渐渐透出玉色,腾跃时竟能脚点叶梢,惊飞的宿鸟在晨雾中织出错综残影。
“师父瞧这招如何?”
霜降日,李魁吾赤身翻腾三周,震得黄叶飞旋。
老僧拈须摇头:“花哨有余,沉稳不足。可愿搭手?”
只听得一阵“簌簌”之声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地扫过。
破旧的草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来。
李魁吾暗叫不好,连忙纵身跃起,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身体腾空的一刹那,他突然瞥见师父的掌根微微一转,似乎要变招。
李魁吾心头一紧,知道师父这一招必定暗藏玄机,于是急忙想要变招应对。
没等他做出反应,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他袭来。
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李魁吾的后脊梁狠狠撞在木桩上。
木桩不堪重击,瞬间断裂成无数碎块,木屑四溅。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老僧看着狼狈不堪的李魁吾,嘲讽地说道:
“说大话的棒槌,你可知道这一招叫做‘沾衣十八跌’?
现在,你可算是学会了吧!”
锡杖往他肋下一挑:“记住,武学如参禅,锋芒最误人。你这般张扬,早晚吃大亏。”
那夜李魁吾对月独坐,看着铜镜里红肿的肋下发狠。
次日天未亮,院里传来更密集的破空声。
百年老榆的叶子,全被他掌风薅秃。
腊月押镖至济南,大明湖畔人墙围拢。
青袍小尼立在丈宽青石上,苇杆似的细臂挽着剑花,动作轻柔如描金线。
“施主们且来耍耍。”
她合十作礼,眉眼淡如晨雾。
剑光暴涨,三尺青锋在石上勾出斗大“禅”字,石粉簌簌落下,字迹深逾半寸。
李魁吾按剑纵身入场,红斗篷卷起冰碴。当胸一拳递出,后招藏着十二变化。
拳头距僧袍尚有三寸,耳畔响起轻笑。
“原是憨师兄的高徒。”
小尼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苇叶剑穗轻扫手腕要穴,“早知是自家人,何必动气。”
李魁吾面红耳赤,旋风般转身飞踢:“谁与你是家人!”
这“云里探海”苦练三月,足可踢碎青石。
可脚尖刚触肩头,如陷棉堆。
正待收势,足踝被冰凉五指捏住,轻轻一拽。
“咔吧!”
惊呼声中,他仿佛又听见榆木断裂声,这次折断的,是自诩无敌的右腿。
剧痛中,他看见女尼淡然的眉眼,剑穗上那颗铜莲子微微晃动。
次年开春,老僧重访淄川。听完故事笑得打翻茶盏,蘸水在石桌画圈:“可知慧明师太剑穗里藏着什么?”
见徒弟盯着拐杖发愣,九环锡杖劈开满桌水渍。
“是少林木人巷的铜莲子!当年她能将其雕成十八罗汉!”
夕阳透过榆枝,在李魁吾新愈的腿上画出斑驳。
远处镖旗依旧猎猎,只是旗下多了乌木躺椅。
每逢外乡镖师讨教,红铜脸膛的汉子总摸着腿骨笑骂:
“去去,找湖边的姑子比划!我这三脚猫功夫,连提鞋都不配。”
夜深人静时,他望着重发新芽的老榆出神。
武学如参禅,真正的锋芒,原该藏在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