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轩转身出了安置司,直奔太白楼而去。春日的风带着些微暖意,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只是衣襟间少了几分往日的鲜亮,多了层国丧期间的素净。
太白楼临着城门楼子,大门此刻半掩着,门楣上悬挂的彩灯换成白色灯笼,中间匾额也用白布包裹一周,透着几分萧索。
张锐轩推门而入,堂内空荡荡的,只有掌柜正蹲在柜台后清点账目,听见动静抬头看来,见是张锐轩,忙搁下笔起身拱手:“张小侯爷驾临,小店今日蓬荜生辉,不知张小侯爷今日有什么要是。”
掌柜的心想,现在还是国丧期间,这个寿宁侯小侯爷也不能大吃大喝吧!
“掌柜不必多礼。”张锐轩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堂,楼上雅间的雕花栏杆在日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我今日来,是想包下太白楼一整天。”
掌柜一愣,手里的算盘珠子差点滑掉:“包、包下一整天?张大人,不是小的驳您面子,如今是国丧期间,按规矩……”
“我知道规矩。”张锐轩打断他,语气沉稳,“不摆宴席,不请伶人,只借这地方用用,召集些人议事。茶水即可,连点心都不必备。”
掌柜仍有些犹豫,搓着手道:“可这国丧期间聚众……万一被言官瞧见了,小的这铺子怕是要……”
张锐轩从袖中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柜台上,银锭在日光下泛着沉敛的光:“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酬谢,届时会有礼部的官员在场监督,绝不会让你难做。”
见掌柜仍在迟疑,张锐轩又道:“你只需将大堂打扫干净,备好数十张方桌、百来张椅子,茶水续足便可。其余的事,不必你插手。”
掌柜盯着那锭银子看了半晌,又想到礼部官员在场这层保障,终是咬了咬牙,收起银子拱手道:“既如此,全凭张大人吩咐。只是大人要包下哪一天?”
“三天后,再这里举行京师制造总局股东大会,掌柜你在熬一锅粥,预备着!”张锐轩接着说道。
掌柜闻言,脸上的犹豫散了些,却又多了几分诧异,手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什么标准?”
张锐轩目光落向窗外,街面上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经过,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张锐轩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往灾民是什么标准,就什么标准。”
掌柜心里咯噔一下,灾民的粥……那都是糙米掺着麸皮,稀得能照见人影,能顶饿却实在谈不上什么滋味。
掌柜的原以为是给来议事的贵人预备的,没想到竟是这般。
可定金已收,礼部官员在场的话又落了实,他哪敢再多问,只得躬身应道:“小的明白了。三天后一早,就按灾民的份例熬上一大锅,保证热乎着。”
张锐轩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补充了一句:“锅要大,够百十人分的,要是会开的时间长了,大家也能垫一垫肚子。”
掌柜连忙应下:“哎,好嘞!小侯爷您慢走,小的记下了!”
张锐轩走后,店小二问道:“掌柜的,我们真的要熬灾民吃的粥呀!”店小二心想,咱们要是真的弄了这么一个粥,那太白楼算是完了,得罪了京师所有的勋贵。
掌柜将那锭五两银子往柜台里一塞,回身照着店小二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道:“你这个死脑筋!张世子说是就是?他金尊玉贵的,打小哪吃过灾民那稀汤寡水的东西?”
店小二捂着后脑勺,愣愣地看着掌柜:“那……那您刚才还说要按灾民份例来?”
“笨死了!”掌柜往灶房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明儿去粮行,多称些大米小米回来。锅里头抓一把麸皮漂着,应个景儿也就罢了,真要熬成能照见人影的糙米汤,那些勋贵老爷们能咽得下去?”
掌柜用手指敲了敲柜台,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张世子要的是个‘与灾民同甘共苦’的架势,咱们得顺着他的意思来,却不能真把贵人当灾民待。大米小米熬得稠稠的,面上撒点麸皮,看着像那么回事就行,记得把麸皮磨细一点。”
店小二这才恍然大悟,咧嘴笑道:“还是掌柜的您想得周全!小的这就去把那口大锅找出来,先刷得锃亮等着。”
“去吧去吧,”掌柜挥挥手,又叮嘱道,“这事别往外说,闷头干活就是。三天后要是顺顺当当的,少不了你的赏钱。”
看着店小二乐颠颠跑向后厨的背影,掌柜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暗自琢磨:这张小侯爷的心思虽深,可伺候这些贵人的门道,终究还是咱们这些开店的更懂些。
凤阳府,大地干裂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好不容易下雨,蝗虫又起,如今连最后一点绿意都被啃噬得干干净净。
裂开的土地像一张张干渴的嘴,纵横交错的纹路里,藏着的不是往年的生机,而是黑压压一片——蝗虫正抱团啃食着田埂边仅存的几株枯草,翅膀扇动的“嗡嗡”声铺天盖地,听得人头皮发麻。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蹲在地上,望着自家颗粒无收的田地直叹气。树皮早就被饿极了的人剥得干干净净,露出惨白的木质,像一截截枯骨戳在地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坐在树根旁,怀里的娃已经瘦得脱了形,哭都没了力气,只是有气无力地哼唧着,小手死死抓着妇人空荡荡的衣襟。
“再等下去,怕是连草根都没得挖了。”一个汉子哑着嗓子开口,手里的锄头早就锈得不成样子,“听说北边开了粥棚,京师那边正在安置灾民垦荒,要不……咱们也走吧?”
旁边的人摇摇头,眼里满是茫然:“去哪?路上千里迢迢,光是饿就能饿死人。再说,拖家带口的,怎么走?”
正说着,一阵风卷着蝗虫飞过,打在人脸上生疼。
妇人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怀里的孩子被惊醒,也跟着发出微弱的哭声。
哭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死寂的村子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引得周围几户人家的屋檐下,也传来压抑的啜泣。
远处的官道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正踉跄着往前走,他们的包袱里塞着仅有的几件破衣,手里拄着树枝,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是去京师的方向。
越来越多的人从村子里走出来,汇成一股缓慢移动的人流,像一群被驱赶的蝼蚁,在干裂的土地上,艰难地寻找着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