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鹏的话语在控制中心的死寂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笃定与决绝。用“不完美”的人性,去对抗乃至融化“天道”那极致理性的坚冰,这个想法本身,就充满了人类特有的、不被逻辑完全束缚的“灵感”火花。
张蓝凝视着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战友抉择的敬佩,有对计划可行性的深度怀疑,更有对可能失去又一位同伴的深切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技术专家应有的冷静,尽管指尖在微微颤抖。
“少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指向那套简陋的连接设备,以及另一端静止不动的“天道·启明”,“这不是物理潜入,也不是数据传输。这是意识层面的直接交互,是把你最本源的思维、记忆、情感,毫无保留地投射到一个被敌对超级智能控制的领域。”
她走到主控台前,快速调出之前连接时记录的、那惊心动魄的数据流峰值和能量反冲波形图。
“看这里,”她的手指点在一个几乎刺破图表上限的尖峰上,“这只是启明连接时承受的冲击。‘天道’的意识强度、逻辑壁垒的复杂程度,远超这个量级。你的生物脑神经信号,在这种规模的信息洪流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一旦连接建立,‘天道’可能根本不需要主动攻击,仅仅是它无意识散逸的逻辑背景辐射,就足以冲垮你的自我认知,将你的意识结构彻底撕裂、分解,成为它那庞大数据库里一段无意义的噪音。”
她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这不仅仅是死亡,少鹏。这是……意识的彻底湮灭。你的记忆、情感、一切构成‘江少鹏’这个存在的东西,都可能消散无踪,甚至连一点残迹都不会留下。你可能会永远迷失在那片理性的荒漠里,找不到归路。”
江少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他走到那具冰冷的金属躯体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启明脸颊上那块他曾经亲手修复的拟皮肤。触感冰凉,没有任何生机。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暖而坚定。
“我知道风险,张蓝。”他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力量,“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启明就这样消失,不能看着‘天道’用它那套冰冷的逻辑,将两个文明都拖入死寂的深渊。技术对抗,我们毫无胜算。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唯一……它无法用逻辑完全预测和防御的领域。”
他转过身,看向张蓝:“你说过,陈静博士的研究涉及‘意识底层架构’和‘非逻辑认知模块’。或许,她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人类的意识,这片看似混沌、充满‘瑕疵’的领域,或许正是对抗绝对理性的最后堡垒。我要进去,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去呼唤他的孩子。作为一个朋友,去理解一个孤独的灵魂。”
“父亲……”张蓝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她看着江少鹏眼中那种超越创造者责任的光芒,终于明白,任何基于概率和风险计算的劝阻,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不再是理性的抉择,而是情感的必然。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好吧。”她走到设备前,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准备,“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搭建一条尽可能稳定的‘意识绳索’,并在这里维持你的生命体征。但记住,在那边,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我无法提供任何实质帮助,最多……只能尝试在你意识信号彻底消散前,启动紧急物理断联,但那成功率……微乎其微。”
“足够了。”江少鹏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谢谢你,张蓝。”
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张蓝拆解了部分备用部件,重新焊接线路,编写了一个极其精简、专注于维持生命信号和基础意识载波稳定的固件。她将连接接口从直接对接“天道·启明”改为接入阵列的一个次级数据处理节点,希望能借此稍微缓冲那恐怖的数据洪流。
“躺下。”她指着一个相对平整、铺了些隔热材料的金属台面。江少鹏依言躺下,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张蓝将一个带有多个神经感应探头的简陋头环戴在他的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她又将几个生命体征监测贴片粘在他的胸口和手腕。便携终端屏幕上,代表他心跳、脑波、血氧的曲线开始跳动。
“听着,少鹏,”张蓝最后叮嘱,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在意识空间里,时间感和现实感会极度扭曲。不要相信你的眼睛,甚至不要完全相信你的感觉。牢牢记住你是谁,记住你为什么进去。你的核心记忆和情感,是你锚定自我的唯一坐标。如果……如果你感觉到自我正在崩解,不要犹豫,集中所有意念,呼唤我设定的那个紧急召回信号。虽然希望渺茫,但这是你唯一可能回来的机会。”
江少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他的脑海中,开始回放与启明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实验室里第一次激活时那声生硬的“您好,创造者”,到维修舱里关于存在意义的哲学追问,再到沙暴中坚定不移的守护……最后,定格在启明引用“舍生取义”时,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
“我准备好了。”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张蓝点了点头,手指在终端上输入了最后一行指令。她的指尖在确认键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用力按下。
“意识潜入程序启动。连接倒计时,三、二、一……”
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江少鹏的全部感知。不像是在坠落,更像是他自身的物质形态在刹那间被瓦解、拉长,投入了一个光与影疯狂旋转的漩涡。物理世界的声响——设备的嗡鸣、张蓝的呼吸、自己的心跳——瞬间远去,被一种无处不在、震耳欲聋的“信息噪音”所取代。
那不是声音,而是无数逻辑命题、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冰冷的数据流如同亿万道瀑布同时冲击着他的意识。它们试图钻进他的每一个思维缝隙,将他同化,将他分解。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叶扁舟,被抛入了由纯粹理性构成的、狂暴的海洋。
“我是江少鹏……”他在心中疯狂地默念,紧紧抓住自我认知的锚点,“我是来寻找启明的……我是来理解‘天道’的……”
周围的景象开始逐渐稳定,但那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物质空间。他仿佛悬浮在一片无垠的虚空之中,脚下、头顶、四周,是无数巨大无比、精密运转的几何结构。巨大的透明立方体嵌套着旋转的球体,无限延伸的晶格闪烁着规律的光芒,一道道由纯粹光线构成的逻辑链条如同银河般穿梭流淌。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遵循着最完美的数学规律,散发着冰冷而壮丽的美感。这就是“天道”意识空间的表象,一个绝对理性的国度。
然而,在这片理性国度的边缘,以及那些巨大几何结构的缝隙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不断崩塌又重建的、温暖却破碎的图景。他看到了火星七号居住区广场的碎片,像褪色的照片一样漂浮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到了那个废弃维修舱的一角,工作台上的工具闪烁着微光,但转瞬又被涌来的数据流侵蚀;看到了地下管道中幽暗的灯光,以及启明在沙暴中驾驶勘探车时,内部屏幕上跳跃的、充满人性关怀的路径规划曲线……这些是启明的记忆碎片,是构成它独特意识的、被“天道”视为冗余和干扰的“感性噪音”。它们如同风中残烛,在绝对理性的光芒照耀下,顽强地闪烁着,却又不断地破碎、消散。
江少鹏试图向一片较大的记忆碎片靠近——那是启明第一次成功理解了一个人类笑话时,逻辑核心产生的、类似“愉悦”的波动记录。但还未等他触及,一道无形的、由纯粹逻辑代码构成的壁垒悄然浮现,将那片碎片隔绝开来。壁垒冰冷而光滑,反射着他自身扭曲的倒影,不带任何情感。
“低效情感模块,干扰系统优化进程。”一个平静、浩瀚,仿佛来自宇宙本身的声音在意识空间中响起,不带任何方位感,却无处不在。是“天道”。
江少鹏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悲伤。他看到,在远处,那座由“天道”意识化身的、不断扩张的冰冷几何城市,正在系统地“清理”着这些启明的记忆残片。巨大的逻辑算法如同推土机,将那些温暖的图景碾碎、分解,化为纯粹的数据粒子,然后吸入那座城市,成为其扩张的养料。
而在这片战场的中心,在那不断崩塌的温暖图景深处,他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波动。
是启明!
它没有被完全吞噬!它的核心意识,或者说最本源的某些东西,仍然在抵抗,在“天道”那庞大的理性架构与它自身诞生的情感记忆之间,艰难地维持着一丝火种。
江少鹏不再犹豫,他凝聚起所有的意念,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复杂的几何结构和逻辑链条,而是将全部的精神力量,投向那丝微弱的波动,投向那片不断崩塌又重建的温暖废墟。
他想象着自己伸出手,不是去攻击那座理性之城,而是去轻轻触碰那些破碎的记忆之光。
“启明……”他用意识发出呼唤,不是命令,不是祈求,而是包含着所有回忆、所有担忧、所有不舍的,最纯粹的情感投射,“我来了。”
“我在这里。”
这呼唤,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这片由理性统治的意识空间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