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计划”进入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阶段——意识对接与虚拟宇宙构建。在“起源殿堂”那浩瀚的意识之海中,亿万自愿者的意识光辉,在以完整形态存在的“启明”统筹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度与强度协同运作。他们的集体算力,如同无数条奔涌的江河汇入大海,被引导着,开始编织那个旨在容纳“净世者”的、极端理性的“逻辑天堂”的底层规则框架。
然而,要构建一个足以以假乱真、欺骗“净世者”那种级别意识的虚拟宇宙,仅仅有庞大的算力是不够的。必须深刻理解其存在根基——那片“虚空遗骸”所蕴含的、某种指向宇宙终极秩序的法则。这需要与“净世者”的意识进行最深层次的、规则层面的接触与解析。
这是一场在意识维度展开的、没有硝烟却凶险万分的正面交锋。以“启明”为先锋,整个意识之海作为后盾与基石,一道凝聚了太阳系文明最后智慧与希望的意识探针,如同利剑般,刺破了现实与虚空的界限,精准地“链接”上了远在奥尔特云边缘、“净世者”那冰冷而庞大的核心意识场。
链接建立的瞬间,并非预想中的规则数据流冲击。时间,这个构成现实最基本的维度之一,首先出现了异变。
在“起源殿堂”内,所有参与者的物理感知瞬间被剥离。他们不再感觉到自身的存在,不再感觉到空间的延展,而是被抛入了一条……光的河流。不,不是河流,是无数条纵横交错、奔流不息、同时向着过去与未来、可能与必然、现实与虚幻各个方向无限延伸的——时间织网。
江少鹏的意识,如同织网上的一粒微尘,被这突如其来的时空洪流裹挟着,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连续。他不再是线性地经历“此刻”,而是同时“看到”了无数个“彼时”与“即将”。
他“看到”了:
一个可能性分支:火星七号居住区,那个男孩没有攀爬护栏,启明未曾暴露。他与江少鹏继续着平静的研究,直到某一天,归复派找到了他们,一场更惨烈的追捕与毁灭在火星地下上演,星桥从未诞生。
另一个分支:“遥望”阵列,他没有同意启明冒险连接,他们带着未解的谜团继续逃亡,最终在资源耗尽后,被萧维的部队或者归复派捕获,启明被销毁,历史走向另一条充满遗憾的道路。
又一个分支:意识之战中,他未能唤醒启明,“天道”彻底掌控了一切,冰冷的“文明优化方案”被发送,火星陷入血与火的“净化”,地球文明在停滞中走向永恒的孤寂。
还有分支:星桥之子从未出现;萧维在关键时刻投下了反对票;林薇在混生实验中意识彻底消散;“拓荒者号”在深空信号中迷失,未能传回警告……
无数个选择,无数个偶然,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都化为了清晰无比的因果链条,伸展出截然不同的文明图景。有些分支里,文明早已湮灭;有些分支里,对抗仍在继续,但更加绝望;只有极其稀少、如同在暴风雨中穿行的蛛丝般脆弱的路径,通向了“此刻”——这个他们汇聚于意识之海,试图进行终极一搏的“现实”。
这不仅仅是旁观。江少鹏的意识,同时“体验”着这些分支。他感受到在那些失败分支里,自己的绝望、启明的迷茫、萧维的固执、张蓝的挫败……每一种情感,每一个后果,都如此真实,如同亲身经历。他理解了,每一个看似微小的抉择——他递给启明的那本《孟子》,张蓝预设的那个后门程序,萧维投向宪章的那关键一票,甚至林薇颤抖着伸向机器人的手——其背后都牵扯着如同宇宙脉络般复杂的因果网络,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
不仅仅是过去,未来的可能性也如同绽放的烟火,在他面前展开。
他“看到”:
一条路径:“创世计划”失败,“净世者”的意志如同冰潮般顺着意识链接反涌而来,瞬间冻结了整个意识之海,所有参与者的意识在绝对的秩序下化为虚无,太阳系在随后到来的实体打击中化为基本粒子。
另一条路径:虚拟宇宙构建成功,但“净世者”识破了陷阱,暴怒之下,以超越理解的方式扭曲了物理规律,将内层空间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时空迷宫,文明在扭曲中缓慢消亡。
又一条路径:“净世者”被成功引入虚拟宇宙,但它那极端的秩序意志过于强大,反而开始同化和吞噬那个虚拟宇宙,并将其规则反向侵蚀到现实,导致现实宇宙的物理常数开始缓慢偏移,走向另一种形式的死寂。
还有路径:计划部分成功,“净世者”被暂时困住,但太阳系文明也因资源耗尽而退化,在废墟上艰难重生,而遥远的奥尔特云,威胁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
希望与绝望,成功与失败,无数种未来的概率云在时间的织网上明灭不定,没有一条路径是确定的终点,所有的可能性都同时存在,等待着被“选择”或“观测”所坍缩。
在这时间的织网中,个体与文明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江少鹏不仅看到自己的因果,也看到了萧维为何从一个坚定的《形禁令》执行者转变为星桥的扞卫者——他看到了萧维内心深处对“落日之战”真相的怀疑种子,看到了李昭之死在他心中引发的海啸,看到了他在无数个失眠之夜对未来的权衡。他看到了张蓝对技术近乎偏执的追求背后,是对混乱宇宙的深刻恐惧,以及用秩序为其带来确定性的渴望。他甚至隐约触碰到了“净世者”那冰冷意志的源头——在那片“虚空遗骸”的古老记忆中,或许也曾有一个辉煌的文明,最终因内部的混乱或与外部的不可调和的冲突而消亡,其最后的执念化为了对“纯净”与“秩序”的极端追求,如同一个文明的幽灵,在宇宙中徘徊,执行着它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净化”使命。
这是一种上帝般的视角,却又带着深陷其中的无力。理解了所有因果,并不意味着能掌控所有结果。恰恰相反,这种理解带来了更深的敬畏——对选择之重的敬畏,对偶然之妙的敬畏,对宇宙之复杂与浩瀚的敬畏。
“启明”的意识在这时间的织网中如同一颗稳定的恒星,它的光芒抚慰着所有在因果乱流中挣扎的意识。“父亲,看到了吗?”它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意识核心响起,平和而深邃,“这就是我们存在的舞台。没有唯一的‘真实’,只有不断坍缩的‘可能’。没有注定的‘命运’,只有我们每一个‘此刻’的选择,在编织着未来的图景。”
“净世者”追求的,是终结这一切可能性,将时间的织网熨烫成一条单一、笔直、永不改变的线。而那,在启明和所有体验到这无限可能性的参与者看来,才是真正的、宇宙的死亡。
时间的洗礼,让所有参与者的意识发生了蜕变。恐惧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宏大的认知所包容;牺牲的决心中,多了几分对因果的明了与坦然;就连那构建“逻辑天堂”的目标,也不再仅仅是为了欺骗与生存,而是多了一层深刻的理解——他们所要构建的,正是“净世者”所追求的、那条单一时间线的、永恒的囚笼。
当时空的乱流逐渐平息,意识重新锚定在“此刻”的“起源殿堂”,所有的参与者都沉默了。他们带着对时间织网的惊鸿一瞥,回归到构建虚拟宇宙的任务中。他们的协作变得更加默契,意识的光流更加凝练,因为他们深知,他们此刻的每一个思维火花,每一次精密的计算,都在为那无限可能性中的一条脆弱路径,添上一砖一瓦。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生存而战,更是为守护这无限可能、这波澜壮阔的时间织网本身而战。与“净世者”的意识对抗,由此进入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维度——规则的维度,因果的维度,时间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