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青禾村时,云苏微已在药庐里替最后一个染疫的孩童扎完针。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眼正撞进离玄烬关切的目光——他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青瓷碗,碗里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还冒着热气。
阿姊说你从前总爱这口。离玄烬走过来,指腹轻轻蹭掉她鬓角的药末,趁热吃。
云纾从里间捧出药罐,闻言抿嘴笑:我小时在药铺当帮工,总偷学掌勺娘子的手艺。她将药汁倒进陶碗,这是防时疫的蓝根汤,微...阿妹说要分给全村喝。
云苏微接过糕点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栗子的糯软在舌尖化开。
她望着暮色里飘起的炊烟,望着阿姊发间那朵新别上的野菊,忽然觉得眼皮发沉。
离玄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累了便回府歇着,我让车夫备了软轿...
再睁眼时,她站在倒悬的宫殿里。
琉璃瓦当在头顶颠倒着坠下,玉阶上的蟠龙浮雕正从脚边往天际游去。
你来了。
与她面容相同的女子从阴影里走出,月白广袖垂落如瀑,可那双眼却像淬了冰的琉璃盏,我等你很久了。
云苏微后退半步,后颈的朱砂痣突然灼痛。
她注意到对方发间别着的野菊——与云纾方才别上的那朵,连花瓣的蜷曲弧度都分毫不差。
你不是阿姊。她的声音冷下来,阿姊的眼睛里有烟火气,你没有。
镜像女子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在眼下点出虚假的笑纹:你活得那么狠,是因为没人爱过你吧?她转身望向虚空中悬浮的青铜药鼎,而我,至少能让七郎看见温柔——他会选谁,不是一目了然?
云苏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离玄烬替她理碎发时指腹的温度,想起他在她熬药时悄悄添的炭,想起他说微微,你从来不必活成任何人的模板时,眼底翻涌的星火。
你连心跳都是伪造的。她突然冷笑,猛然撕开衣袖。
掌心血色印记如活物般蠕动,心火不灭,真伪自现!
整座梦境轰然崩塌。
金色经络从她体内迸发,如藤蔓般缠住倒悬的宫殿;药鼎虚影发出嗡鸣,鼎身的纹路与她掌心的血印一一对应。
镜像女子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下面暗银色的机械纹路,黑液顺着裂痕滴落,在地面腐蚀出滋滋作响的青烟。
这不可能!机械音从她喉间炸开,静尘大人说双生魂能互相吞噬!
她错了。云苏微踏前一步,金芒在她周身流转,真正的羁绊,是互相托举,不是吞噬。
现实世界,王府地窖的青砖突然裂开蛛网状纹路。
魏虎攥着脉枕的手在发抖——云苏微的脉搏时而如擂鼓,时而若游丝,像有两个灵魂在她体内拔河。
王爷!他抬头时额角已渗出冷汗,王妃的脑电波...双频震荡!
张守一掀帘冲进来,道袍下摆沾着草屑:她在梦里打架!
得烧符纸断了这魂链,不然要被那假货拖进永夜!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符,指尖已掐出法诀。
离玄烬却按住他手腕。
他盯着云苏微苍白的脸,喉结动了动:她要的是同步,不是中断。
您疯了?!张守一急得胡子直颤,这是魂器反噬!
她从来不是任人摆弄的棋子。离玄烬弯腰点燃案上的油灯,火苗在他眼底跳动,十三盏灯,归心阵。他点燃最后一盏,灯芯爆出灯花,微微,我在外面等你。
别让任何人,替你醒来。
梦境里,机械体突然膨胀成庞然大物。
它背后伸出数十条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拴着个与云苏微相似的傀儡——有穿嫁衣的,有握药箱的,有举着银针冷笑的。
这些都是静尘大人用你记忆捏的!机械体发出刺耳的尖笑,你斗不过她的!
云苏微咬着牙后退,后腰抵上冰凉的玉柱。
她望着那些傀儡空洞的眼睛,突然想起新婚夜——离玄烬装痴傻时故意笑出声,被她用银针戳中哑穴时,眼底闪过的促狭;想起孤城破敌那日,百姓们举着灯笼涌上街头,鼓声震得城砖都在颤;想起柳氏咽气前,握着她的手说我信你,药碗里的苦药汤倒映着她含笑的眼。
我不是完美的圣女。她的声音突然清亮,我是会恨、会痛、会爱的云苏微!
掌心的血印腾起赤焰。
那些傀儡的脖颈同时爆出火星,锁链寸寸断裂。
机械体发出垂死的尖啸,黑液如暴雨倾盆。
云苏微在碎雨中奔跑,终于看清水棺虚影里的人——是十岁的她,浑身湿透地蜷缩着,静尘的手正将晶片按进她后颈。
别怕。她砸碎水棺,将小女孩抱进怀里,从今以后,没人再替你活。
赤焰暴涨。
药鼎纹路完全闭合,空中浮现新的铭文:心执掌者,唯愿心不灭。
现实中,云苏微猛然睁眼。
掌心血印化作立体火焰,地窜进袖口,将残留的换颜丹粉末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坐起身,正听见地窖外传来金铁交鸣——是玄铁鞭抽裂空气的声响。
王爷!魏虎抄起药杵要冲出去,被云苏微按住肩膀。
是蝉衣。她的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意,她来抢云婉柔。
离玄烬的身影掠过窗纸,钢鞭绞碎了最后一个刺客的刀。
他转身时,玄色大氅被血染红一片,却仍站得笔直:微微,退到我身后。
云苏微没有退。
她走向被按在地上的蝉衣——对方胸口插着半把匕首,嘴角渗着黑血,却还在笑。
你还忘了一个人...蝉衣的指甲掐进云苏微手腕,皇后...也是之一。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骤然扩散。
云苏微低头,见她心口的黑血里浮出枚水晶碎片——与机械体里的黑液,竟是同一种颜色。
离玄烬扯下衣襟替她包扎伤口,指腹碰到她掌心的火焰印记时顿了顿:疼么?
不疼。云苏微望着皇宫方向,那里的宫灯在暮色里连成一条火龙,只是...该去会会那位皇后娘娘了。
地窖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影卫首领单膝跪地:云婉柔...毒入膏肓,撑不过今夜。
云苏微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火焰正随着心跳明灭。
她转头看向离玄烬,后者眼里有火光在烧——那是比任何誓言都炽热的,并肩的决心。
阿姊还在等我们喝碧螺春。她牵起他的手,先回前院吧。
有些账,明天再算。
离玄烬应了声,却没有动。
他望着她身后的阴影,目光突然冷下来:谁在那?
阴影里走出个小丫头,手里捧着青瓷碗——是云纾方才让她送的蓝根汤。
大奶奶说,药要趁热喝。小丫头怯生生地递过碗,还说...今晚的月亮特别圆,要等两位主子一起看。
云苏微接过碗,药香混着晚风钻进鼻腔。
她望着离玄烬,又望向地窖外透进来的月光,突然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里没有锋芒,没有算计,只有劫后余生的温暖。
而在皇城深处,凤仪宫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皇后缓缓摘下面具,镜中映出的面容,与云婉柔分毫不差。
她指尖抚过案上的水晶瓶,瓶里的黑液正随着某个心跳的节奏,轻轻震荡。
游戏,才刚刚开始。她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云苏微,你以为你赢了?
月光漫过宫墙,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