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鸦雀无声,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砰!”
师氏偃疆猛地一拍身前矮案,霍然起身,指着李枕怒声道:
“先生何必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照先生这么说,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或者乖乖把那劳什子命卿请进来,将军权交到周人的手里不成?”
“先生这般看好周人,何不干脆去投了周人,也好谋个更好的前程。”
这话已是极为尖锐,甚至带着人身攻击的意味。
偃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等李枕回应,他便厉声呵斥道:
“住口,大哥休得胡言,先生又岂是那样的人。”
“先生所言,哪一句不是事实?”
“我六国国小力弱,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难道还不让人说了?”
“若连事实都不敢面对,只知道闭目塞听,自欺欺人,难道要等到周人大军压境,城破家亡之时,才来后悔今日不曾听进逆耳忠言吗?”
偃林这番斥责,掷地有声,既维护了李枕,也再次强调了如今严峻的形势。
斥责完了偃疆后,偃林转向李枕,语气带着歉意:“先生,王兄性情刚烈,言语冒犯,还望先生海涵,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无妨......”李枕笑着摆了摆手,“君上不必如此,偃将军忠勇为国,有所顾虑实属正常。”
“值此关头,按理本就该说些鼓舞士气的话,而非我这般尽说些丧气之言,将军怒我,情有可原。”
李枕转头看向偃疆,目光坦然:
“我若有心为周人效力,当初周人攻陷朝歌之时,又何必离开朝歌南下,来到这里寻求一个栖身之所。”
“君上与我有知遇之恩,我若是背弃了六国,与禽兽何异?”
大贞柏衍一直静坐旁观,此时方才缓缓开口:“论政便论政,何以诛心?偃师,你失态了,有失风范。”
偃疆被柏衍这么一点,又见李枕如此大度,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他本就是性情直率之人,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过于冲动,言语不当。
偃疆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枕抱拳躬身:“先生,是疆鲁莽了,口不择言,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李枕笑着抬手虚扶:“无妨,将军一心为国,何来怪罪之说?”
见误会冰释,史官杜谦再次将话题拉回正轨,他好奇地看向李枕:
“先生,既然你不主张硬抗,那你的用意究竟是......我等该如何破局?”
李枕环视众人,笑着说道:“诸位,我们为何要将周人派遣命卿之事,视作洪水猛兽,仿佛他一来,六国兵马就立刻改姓‘姬’了?”
他顿了顿,引导着众人的思路:“即便周人派了一位上卿过来,他孤身一人,或带着寥寥随从,来到这六邑,人生地不熟,他又如何能真正节制我六国的兵马。”
“是靠他空口白牙的命令,还是认为我六国的将士和贵族们会仅凭着他上卿的身份,就听命于他一个外人?”
这个时代的军队体制本质上就是族兵制,是氏族化的武装。
比如偃林如果想要召集兵马去打仗,会先通知下面的贵族。
像李枕这样的贵族接到命令后,会去自己的封邑下面,通知村子里的族尹什么的。
然后是青藤村和青山村的甸长或族尹,再命令村子里的掌管兵事的小吏多臣,召集村子里的青壮拿起兵器参军。
再然后是李枕这个贵族,带着封邑的士兵,去跟偃林等其他贵族汇合。
最后大家一起去打仗。
赢了之后,国君会按照获得的利益,分配给下面像李枕这样的贵族。
普通百姓则是义务去参军打仗,没有军饷,死了也没有抚恤。
因此若是没有李枕这样的贵族配合,一个外来的上卿想要掌控六国的兵马,根本不现实。
而贵族们又跟国君的利益深度捆绑,大家都是世袭下来的贵族,没有谁会去想着跟一个空降来的外人混。
不等众人回答,李枕继续分析道:“所谓‘节制’,无非只是对我们行征伐之事的一个名义上的限制罢了。”
“军队听令于在坐的诸位,在坐的诸位会听一个外来之人的号令吗?”
“说是节制六国军权,可在我看来,那位周人上卿,最多也只是一个我们需要在表面上应付着、在程序上知会的监军而已。”
“他的作用,更多体现在程序上和名义上。”
“譬如,若我六国欲对外征伐,需得他首肯或用印,方能符合周礼,避免授人以柄。”
“就拿对外征伐来说吧,以往我东夷诸国,乃至天下方国,为何频频相互征伐?”
“说到底,无非是为了土地、奴隶、矿产、水源。”
李枕逐一拆解:“先说土地,以往耕作粗放,地力易竭,因为撂荒,不得不向外扩张,争夺新的沃土。”
“可如今,我们已知轮作之法,懂得养护地力,一块田地可循环利用。”
“以我六国现有疆域,只要精耕细作,产出足以养活现有子民,甚至还有富余,我们何必再为土地去对外行征伐之事。”
“再说奴隶劳力,以往缺人耕作、缺人服役,便去掳掠奴隶,以战养战。”
“但掳掠来的奴隶,心怀怨恨,管理不易,且征战本身就会损耗我们自己的青壮。”
“如今我们既知四季二十四节气,可更精准地安排农时,若能再改良农具,提升耕作效率,一夫可耕之田倍增。”
“我们完全可以用富余的粮食、布帛、乃至我们将来可能产出的新物事,去与周边部族交易,换取我们需要的奴隶或矿产。”
“此乃互利之举,远胜刀兵相见,损耗自身元气。”
“至于水源等争端......”
李枕笑着说道:“这岂不正是那位周人上卿的用武之地?”
“我们既已归顺周室,又接受了命卿,便是周礼体系下的‘自己人’。”
“若与邻国发生此类纠纷,我们大可将之呈报上去,请这位上卿,乃至他背后的周王室,依‘周礼’为我等主持公道。”
“他们不是要维系四方安宁吗,那便让他们去劳心费力,我们正好乐得清静,埋头发展。”
李枕最后总结道:“征伐掳掠,看似扩张迅猛,实则如同饮鸩止渴,每一次胜利都伴随着自身鲜血的流失。”
“而今,我们手握更先进的农耕知识,若能再辅以工具改良,提升生产力,发展的速度必将远远超过以往的刀口舔血。”
“我们无需对外征伐,只需专注于自身,积蓄实力。”
“待我六国仓廪充实,丁口繁衍,兵甲精良之时,周人即便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而那位上卿,在我们不对外行征伐之事的情况下,对我们又能有多少实质性的约束呢?”
“就算他知道我们的军事动向和军事机密又如何,周人难不成还敢用他们所掌握的这些信息对我们行不利之事不成?”
“他们若真敢这么做,天下依附于周人的那些诸侯必将人人自危。”
“八百诸侯伐商之事才过去多久,有此前车之鉴,就算借一百个胆子给周人,他们也不敢那么做。”
“所以,我们又为何就不能接受周人的命卿呢?”
“周人要的天下共主之名,我们给他就是。”
“周人要的朝贡,我们也给他就是。”
“我们给了他朝贡,他们就没有理由阻止我们在整个大周之内行商贾之事。”
“哪个诸侯敢不放行,我们就可以让他周人去替我们做主。”
“只要能将货物卖往整个大周,我们所获得的,又岂是那点朝贡可以相提并论的。”
话音落下,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
李枕的这番长远规划,为六国勾勒出一条不同于以往依赖战争掠夺的道路。
而是通过内部发展,技术提升和巧妙利用规则来壮大自身。
殿内众人,包括之前主战的偃疆,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