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跳动的烛光将王砚那张半明半暗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莫测的神像,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陈佳乐与顾青兰的咽喉。
顾青兰提着药箱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死死握紧,指关节绷得发白。
陈佳乐更是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王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在守株待兔?
还是……他与林鸿之间,另有牵扯?
床榻上,林鸿似乎被开门声惊动,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那双曾经可能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茫然地扫过门口两个陌生的“药童”,最后落在王砚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老大人,”王砚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他甚至还对着床榻微微欠了欠身。
“这两位是仁心堂新来的药童,给您送今日的汤药来了。”
他说话时,目光却如同冰冷的蛛网,牢牢笼罩着陈佳乐和顾青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顾青兰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垂下头,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
“是,王大人。掌柜的吩咐,务必亲眼看着林老大人服下汤药。”
她试图将注意力引回“送药”本身,掩饰真正的目的。
王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隐入烛光摇曳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那便伺候林老大人用药吧。”
他没有离开!
他就坐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那小丫鬟怯生生地看了看王砚,又看了看两个陌生的药童,不敢多言,只是将温好的药碗从炉子上取下,递了过来。
顾青兰接过药碗,入手滚烫。
她示意陈佳乐上前扶起林鸿。陈佳乐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走到床榻边,小心地托起林鸿枯瘦沉重的肩膀。
老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病气和衰老的气息,皮肤松弛冰凉,仿佛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顾青兰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小心地吹了吹,送到林鸿唇边。
林鸿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清明,他看了看顾青兰,又极其艰难地、几不可查地转动眼球,瞥了一眼旁边阴影里的王砚,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将那勺苦药咽了下去。
喂药的过程缓慢而煎熬。每一勺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王砚的目光如同实质,始终黏在她们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佳乐能感觉到自己托着林鸿后背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药碗即将见底时,林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药汁从他嘴角溢出,染脏了胸前的衣襟。
顾青兰连忙放下药碗,和陈佳乐一起替他拍背顺气。
混乱中,陈佳乐感觉到一只冰冷、枯槁、如同鸟爪般的手,极其迅速地在她扶着林鸿后背的手腕内侧,用力掐了一下!
力道之大,让她几乎痛呼出声!
她猛地抬头,对上林鸿那双浑浊却在此刻迸发出惊人亮光的眼睛!
那眼神里充满了急切、警告,以及一种托付一切的决绝!
只是一瞬,那亮光便迅速黯淡下去,林鸿重新瘫软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才那一下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而那只掐过她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但在垂落的瞬间,陈佳乐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被塞进了她的袖口之中!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林鸿认出她们了!
他在王砚的眼皮子底下,传递了东西!
“咳咳……水……水……”林鸿气息微弱地呻吟着。
小丫鬟连忙去倒水。
阴影里,王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林老大人看来精神不济,你们既已送完药,便早些回去吧。莫要打扰老人家休息。”
他在赶人!
顾青兰也察觉到了陈佳乐瞬间的僵硬和林鸿那异常的眼神,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扶林鸿重新躺好,替他掖了掖被角,语气恭顺地对王砚道。
“是,王大人。我等这便告辞。”
她拉起还有些发愣的陈佳乐,提起空了的药箱,低着头,快步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病房。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浓重的药味和王砚那令人胆寒的目光。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向外走去。
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肩头,冰冷的触感让她们稍微清醒了一些。
引路的老苍头依旧沉默地等在廊下,见她们出来,便佝偻着背,再次在前引路。
直到重新坐上那辆等候在角门外的青篷小车,直到车轮再次辘辘响起,驶离那座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忘机园”,陈佳乐才敢微微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感受着袖口中那枚被林鸿塞入的、细小坚硬的物件。
那是什么?
是钥匙?
是印章?
还是某种信物?
她不敢在此刻查看,只能用眼神向顾青兰传递着信息。
顾青兰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传递着无声的安抚与询问。
马车在雨夜中疾行,将那座危机四伏的庄园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陈佳乐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被她们从林鸿的病榻前带出。
王砚的出现,林鸿那决绝的传递,袖中这未知的物件……一切都预示着,她们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
回到漱玉斋时,夜已深。
雨依旧未停。
墨老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整个庭院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两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回到厢房,闩好门,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陈佳乐颤抖着手,从袖口中取出了那枚物件。
那是一枚小巧玲珑、颜色深紫、触手温润异常的紫檀木印章。
印章底部,并非人名或斋号,而是以极其古奥的篆文,刻着两个她们从未见过,却隐隐觉得眼熟的字——
“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