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这天，天刚蒙蒙亮，鸡刚打了头遍鸣，宋茜就被张仙凤的大嗓门喊得一激灵，从冷硬的土炕上弹了起来。她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眼眶还发沉——昨晚捡完被秀艳踢散的丝线，又连夜把今天要炒的菜洗好切好，前后也就合了不到两个时辰的眼，手心昨天磨破的口子，一攥拳头就隐隐作痛，沾了点灶灰，更是又痒又疼。
“宋茜！你死人啊？喊半天没动静！”张仙凤叉着腰站在西厢房门口，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宋茜脸上，“赶紧麻溜点，把院子扫干净，再把堂屋那两张方桌、十几条长凳都搬出来摆好，亲戚们估摸着辰时就到了，别等人家来了，院子里还跟猪窝似的！”
宋茜赶紧摸过搭在炕沿的粗布褂子往身上套，领口昨天被玲扯裂的缝还没补，一抬手就往两边敞，露出里面打了两层补丁的里子。她刚系好扣子，张仙凤又指着她的鼻子叮嘱：“还有，昨天跟你说的话记牢没？今天别往前凑，亲戚要是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来帮工的，别说是陈小伟的媳妇！你看看你这穿的，破破烂烂的，站在秀英旁边，纯属给我闺女丢人！”
“哎，我记牢了，这就去干活。”宋茜低着头应着，不敢看张仙凤的脸，转身就往院子角的柴房跑，拿了把快磨秃了的扫帚，蹲在门口就开始扫。刚扫了两扫帚，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动静，抬头一看，六个小姑子穿着新做的花布衫，一个个跟小孔雀似的，扭着身子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二妹秀梅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昨天宋茜绣好的枕套，故意凑到宋茜跟前，把枕套往她眼前晃了晃：“你瞅瞅，要不是我盯着你，你能绣好这枕套？针脚歪歪扭扭的，也就我们不嫌弃，敢拿出来给大姐当嫁妆。等会儿亲戚来了，你可别瞎逼逼，说是你绣的，免得人家笑话我们陈家，连个枕套都得找外人绣！”
宋茜手里的扫帚顿了顿，没吭声，只是把腰弯得更低，加快了扫地的速度。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跟这六个小姑子争辩没用，上次就因为反驳了秀菊一句，被她们围着推搡，最后还被张仙凤骂了一顿，说她“欺负小辈”，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跟她们置气了。
没等宋茜把院子扫完，院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先是王婶的大嗓门：“张大姐，我们来啦！”宋茜抬头一看，王婶领着李干事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七八个亲戚，有秀英的姨姨、舅舅，还有村里相熟的邻居。李干事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个红布包，鼓囊囊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二十块大洋和两匹布的彩礼，脸上堆着笑，看着就客气。
张仙凤一听声音，立马丢下手里的活，颠颠地跑过去，一把拉住李干事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建国啊，可把你盼来了！路上累着没？快进屋坐，宋茜，还愣着干啥？赶紧去灶房倒茶，要泡去年的茉莉花茶，别拿粗茶糊弄人！”
宋茜赶紧放下扫帚，转身就往灶房跑，拿起桌上的粗瓷碗，洗了两遍，又从灶房梁上挂着的布包里抓了把茉莉花茶，用开水冲满，端着两碗茶就往外走。刚走到堂屋门口，就被六妹秀晴拦住了：“你慢点走！别跟投胎似的，要是把茶洒在李干事身上，这新衣服你赔得起吗？我们家可没闲钱给你填窟窿！”
宋茜赶紧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绕过秀晴，把一碗茶递给李干事，又把另一碗递给王婶，声音放得软软的：“李干事，王婶，您喝茶。”说完，不等两人回应，就赶紧退到了灶房门口，靠着门框站着，不敢往前凑一步。
亲戚们都在院子里的桌子旁坐下，王婶拉着秀英的手，一个劲地夸：“秀英这闺女，长得真俊，又懂事，建国能娶着你，真是好福气！”旁边的亲戚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嘛！李干事又是吃公家饭的，人又老实，秀英嫁过去，以后就是享福的命！”
张仙凤坐在旁边，听着这些夸赞，心里跟吃了蜜似的，乐滋滋地让秀英：“闺女，把你六个妹妹给你绣的枕套拿出来，让大家瞅瞅，都是孩子们的心意！”秀英赶紧回屋，把六个枕套抱了出来，分给亲戚们看。
亲戚们拿着枕套，一个个都夸：“这桃花绣得真鲜活，跟真的似的，一看就是用心了！”“还有这小兔子，耳朵绣得真灵，秀艳这孩子，年纪不大，手还挺巧！”最小的七妹秀艳听了，立马仰着小脸，得意地说：“那是！我绣了好几天呢，手都扎破了好几个口子！”
秀梅坐在旁边，听着亲戚们的夸赞，更是得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说：“可不是嘛！为了给大姐绣枕套，我们六个熬了好几天，每天都绣到半夜，秀兰的手磨破了，玲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眼，总算没白费功夫，大姐喜欢就行！”
这话一出，宋茜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衣角攥得紧紧的——明明枕套是她绣的，秀梅她们除了在旁边挑毛病，啥活都没干，手心磨破、手指被扎的也是她，现在倒好，功劳全被她们揽走了。她刚想开口解释两句，就被四妹秀兰瞪了一眼：“你看啥看？跟你有啥关系？赶紧去灶房看看菜好了没，别在这儿杵着，跟个木头似的，碍眼！”
宋茜咬了咬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身走进了灶房。灶房里的菜已经快炒好了，锅里的青菜还冒着热气，油星子溅得灶台上到处都是，宋茜拿起锅铲，把青菜盛出来，又往锅里倒了点油，准备炒最后一道红烧肉——这是昨天张仙凤特意叮嘱的，说李干事爱吃红烧肉，让她多放糖，炒得软烂点。
宋茜往锅里放了几块冰糖，等糖融化了，又把切好的五花肉倒进去，不停地翻炒，直到肉炒得金黄，再倒点酱油、料酒，加了点水，盖上锅盖焖。等肉焖得差不多了，她掀开锅盖，一股香味飘了出来，她用筷子夹了一块尝了尝，咸淡刚好，软烂入味，应该合李干事的口味。
宋茜找了个最大的瓷盘，把红烧肉盛出来，端着盘子就往院子里走。路过桌子的时候，她特意放慢了脚步，生怕再出啥岔子，可没等她走到桌边，七妹秀艳突然从旁边伸脚，绊了她一下。宋茜没防备，身子往前一倾，手里的瓷盘晃了晃，一大块红烧肉连带着汤汁，“啪嗒”一声，洒在了李干事的中山装上，深色的油渍立马晕开了一大片。
“哎呀！你咋这么不小心！”秀艳立马喊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你是不是故意的？看大姐订婚高兴，你心里不舒服，就故意把菜洒在李干事身上，想毁了大姐的订婚宴是不是？”
宋茜吓得赶紧放下瓷盘，从口袋里掏出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快步走到李干事跟前，小声说：“对不起，李干事，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擦擦，应该能擦掉……”
“别碰我！”李干事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身上的油渍，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这衣服是我前天才在镇上买的，花了三块大洋，今天特意穿来参加订婚宴的，你居然给我洒上了油渍，这咋弄？洗也洗不掉了吧！”
张仙凤一看这情况，立马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走到宋茜跟前，指着她的鼻子就骂：“宋茜！你说你能干点啥？让你端个菜都能洒了！是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见不得秀英好，不想让她嫁去好人家，故意在这儿搞破坏！”
“我不是故意的，是秀艳绊了我一下，我没站稳才洒的……”宋茜赶紧解释，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秀艳，声音里带着点急劲。
可秀艳一听这话，立马就哭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一把拉住张仙凤的胳膊，摇着她的手说：“娘！我没有！我就是站在这儿，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洒的，还想赖我！你看她，把李干事的衣服弄脏了，还想找替罪羊，太坏了！”
其他五个小姑子也立马围了过来，跟着帮腔：“就是！我们都看见了，是她自己不小心，跟秀艳没关系！”“她肯定是刚才听我们说枕套是我们绣的，心里不服气，就故意找事，想把订婚宴搞砸！”“娘，你可别信她的话，她最会装可怜骗人了！”
亲戚们都愣住了，纷纷转过头，看向宋茜，眼神里带着疑惑，还有些亲戚，直接露出了指责的神色。宋茜看着哭哭啼啼的秀艳，又看着围着帮腔的其他五个小姑子，心里又急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明明是秀艳故意绊她，可现在所有人都说是她的错，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你还敢狡辩！”张仙凤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要打宋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今天要是因为你，毁了秀英和建国的订婚宴，我饶不了你！”
“娘，别打了！”就在这时，陈小伟从外面回来，刚好看见这一幕，赶紧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张仙凤的手，“宋茜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走路没注意，再说了，衣服上的油渍，用皂角粉好好搓搓，应该能洗掉，别因为这点事，影响了秀英和李干事的婚事，不值得！”
“洗一洗就能掉？这是新衣服！三块大洋买的！”张仙凤甩开陈小伟的手，怒气冲冲地说，“都是因为她，好好的订婚宴，被搞成这样！建国，实在对不起，是我没管好她，等会儿我让她给你赔罪，回头我再让陈小伟去镇上，给你买件新的中山装，保证跟这件一模一样！”
李干事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样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算了张大姐，也不是啥大事，衣服洗一洗应该能掉，别为难宋茜同志了。”他其实刚才余光瞥见，好像是秀艳伸脚绊了宋茜一下，只是秀艳哭得厉害，其他几个小姑娘又一口咬定是宋茜的错，他是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台阶下。
张仙凤见李干事没追究，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瞪了宋茜一眼，没好气地说：“还愣着干啥？赶紧把桌子上的肉擦干净，再去灶房给李干事倒杯茶，要是再出一点岔子，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宋茜赶紧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手帕，蹲在桌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擦着洒在桌上的红烧肉和汤汁。秀艳站在旁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对着宋茜做了个鬼脸，眼神里满是得意——她就是故意绊宋茜的，就是想让她在亲戚面前出丑，让大家都觉得，宋茜是个没用的废物，只会惹麻烦。
宋茜看着秀艳的鬼脸，心里又气又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桌子上，跟油渍混在一起，晕成了一小片。她想起三年前嫁过来当天，这六个小姑子也是这样，故意把她的嫁妆箱藏在柴房的角落里，让她蹲在院子里找了一下午，腿都蹲麻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又故意把她的碗筷扔在地上，说“外人不配用我们家的碗”，最后她只能蹲在灶房门口，啃了个凉得发硬的窝头。
就在这时，公爹拄着拐杖，慢慢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宋茜蹲在地上哭，又看了看站在旁边得意的秀艳，心里啥都明白了。他走过去，蹲在宋茜旁边，拿起桌上的抹布，帮她一起擦桌子，小声说：“别难过，爹都看见了，不是你的错。等会儿吃完饭，我跟张仙凤好好说说，让她好好管教管教这六个孩子，别再让她们刁难你了。”
宋茜抬起头，看着公爹，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谢谢爹……”嫁来陈家三年，除了公爹，再也没有人相信她，再也没有人护着她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要是公爹不在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擦干净桌子，宋茜又赶紧回灶房，把炒好的菜一一端出来，摆到桌子上。接下来的时间，她就一直躲在灶房里，要么刷碗，要么烧火，不敢再出去，生怕再被六个小姑子找茬，再出什么岔子，把秀英的订婚宴彻底搞砸。
院子里的笑声、说话声不断，亲戚们一边吃着菜，一边聊着天，热闹得很，可这些声音传到宋茜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得她心里生疼。她靠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景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快落山，亲戚们才陆续走了。宋茜赶紧从灶房里出来，院子里一片狼藉，桌子上摆满了空盘子、空碗，地上还有不少骨头、菜叶子，油腻腻的。张仙凤让秀英领着六个小姑子回屋休息，却把宋茜叫住：“宋茜，别愣着，赶紧把院子收拾干净，碗洗了，桌子擦了，还有灶房也得打扫一遍，要是今天收拾不完，你就别睡觉，在这儿干一夜！”
宋茜没说话，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院子。六个小姑子从屋里出来，要去灶房找吃的，路过宋茜身边时，秀梅故意放慢脚步，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有些人啊，就是命苦，天生就是干脏活累活的料，还总惹麻烦，真是活该！你说你，活着还有啥意思？”
其他几个小姑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秀艳还故意踢了一脚地上的骨头，骨头滚到宋茜脚边，差点把她绊倒。宋茜看着她们的背影，手里的扫帚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昨天磨破的伤口又裂开了，渗出血珠，可她没哭，只是默默地扫着地。
她知道，哭也没用，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和刁难，她只能忍，只能等。等秀英嫁出去，等这六个小姑子回舅舅家，等张仙凤能对她好一点，说不定日子就能稍微安稳一点了。
宋茜从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把院子收拾干净，碗洗好，灶房也打扫利落了。她拖着像灌了铅似的腿，走进自己的西厢房，躺在冷硬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心的疼，心里的委屈，还有张仙凤和六个小姑子的嘴脸，一直在她脑海里打转，挥都挥不去。
她望着屋顶的茅草，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的希望，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