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秋夜,寒气开始不要钱似的往下掉,露水凝在窗棂上,摸一把,冰得人一哆嗦。
我猫在密室最里头,整个人都快趴案几上了。烛火那小身板儿在墙上投下个摇摇晃晃的影子,看得我心也跟着晃悠。窗外风声尖得跟吹哨子似的,檐角挂着的铁马(就是那种风铃啦)叮叮当当轻响,唉,感觉连老天爷都在竖着耳朵,偷听我这儿寸方之地搞的“危险书写”呢。
袖子里那卷《地球经纬度推演稿》,边角都快被我手心的汗给浸软了,墨迹有点晕开,可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小刀子刻上去的,清清楚楚,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这写的可不是给嬴政拍马屁的奏报,也不是送去学宫糊弄人的野史杂录,更不是为了对付谣言搞的什么试毒报告——那些都只是为了把火种传出去点的烟幕弹啦。真正要命的,是藏在这薄薄纸张背后的、没人敢说却必须留给后世的东西:咱们眼睛看到的世界,比那帮老古董嘴里的“天下”可大多了!而且除了秦律,还有更牛逼的自然规律,谁违背谁倒霉!
张老五没了,三个年轻学子“被自尽”了,书肆给烧了,连聊天讲故事都被禁了。赵高的罗网把我们围得跟铁桶似的,太卜署那帮人天天上奏折骂我们“妖言惑众”,祝商那个老顽固更狠,拉着宗室一群老家伙联名,要求直接废了咱们“察远方署”,说我们用西方蛮子的歪理邪说污染华夏正统思想纯洁性……呜呜,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可是啊,他们烧得了竹简,杀得了活人,却没法子把一群“疯子”脑子里的记忆也格式化掉!
程素娥姐姐昨晚偷偷塞给我一份名单——之前那三十七个给我们讲过故事的“人才”里,已经有二十一个自愿咬破手指头立了血书!上面写着:“要是俺不幸挂了,情愿把知道的东西对着墙根说三遍,让人录下来,塞进井底,或者砌进墙里头,等着以后有缘人挖出来!”
阿芜那边也有好消息:之前混进来的那两个罗网探子,在咱们瞎编乱造的“星图推演会”上露了馅,结果呢,嘿嘿,被我们反向操作,成功策反啦!现在他们每天给赵高送回假情报,内容全是啥“南海有仙岛,岛上插着能让人长生不老的青铜柱子”之类的鬼话,能把赵高忽悠瘸了最好!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该亮底牌了!
我提起笔,感觉这笔有千斤重,落下的每一划,都像在石头上刻字,力求能留存千年:
《大地分野图·总论》(咱自己的秘密版本)
天不是个大锅盖,地也不是个棋盘子。
四海往外走,还有别的大陆呢!
为啥有的地方白天长黑夜短,有的地方相反?为啥站的地方不同,看北极星的高度也不一样?
我们根据大伙儿的口述,再用日晷、星星轨迹、节气变化反复核对推算,总算搞出了这张图。
虽然没亲自用脚量遍万国,但道理是通的,现象也能对上号。
现在画出七大洲的轮廓,标出赤道、两极、回归线,管这叫“地球”,意思就是它是个球!自己转就有了白天黑夜,绕着太阳跑就分出了春夏秋冬。
这可不是瞎说,是观察万物总结出来的道理。
要是以后哪个有缘人看到这卷东西,请一定相信:世界大得没边,人渺小得像尘埃;但就算是尘埃,只要手里举着火把,也敢在漫漫长夜里往前走,不怕!
写到这里,我的手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发颤。
这可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预言,这是科学的baby版本啊!我们没有望远镜,没有蒸汽机,连“科学”这词儿都没有。但我们有眼睛看,有耳朵听,会记录下来,会归纳比较,还敢怀疑权威——这才是最最要命的东西!因为它动摇的是“皇帝老子代表天意”那个根基!
我喘了口气,继续埋头苦写,在地图旁边加标注:
“条支”再往西,走到海那头,可能是“欧罗巴”,那边的人好像挺会造青铜齿轮,还建高塔看星星;
“身毒”南边,有叫“爪哇”、“苏门答腊”的地方,火山动不动就发脾气,雨林密得白天跟黑天似的;
最北边那旮沓,冬天夜里月亮能好久不出来,夏天呢,天干脆就不黑了,估计是靠近“北极”了;
至于那些说“夏天中午站太阳底下没影子”的地方,肯定就在“赤道”附近,也就是太阳光直直晒下来的区域。
我写的每一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是好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讲述者互相印证过的:波斯的商队说自己穿过沙漠到了地中海边上;匈奴那边有人说在冻死人的地方见过“永远不落山的太阳”;还有个祖上是越国贵族的流亡者,吹牛说他祖先航海到过“南大洋”,船被巨浪打翻了,幸存的人发誓说“看见星星是倒着的,北斗星沉到南边去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我和程素娥姐姐像玩拼图一样,反复对比,把里面吹牛夸张的水分挤掉,再校准方位,好不容易才拼出这么一幅前无古人的世界画像!
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不属于任何一个学派,它只属于——真相本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把核心团队的小伙伴们叫到了地下密室。
墙上挂着我们用桑皮纸拼起来的超大号《大地分野图》,拿朱砂标出七大洲,蓝线画洋流,黑点点标出听说过的城邦。图正中间是一圈圈同心圆,代表纬度带,旁边还特意写了一行小字吐槽:“咱们站的地方,真不是宇宙中心哦。”
“从今天起,”我看着大家,感觉自己在发布史诗任务,“咱们有三件大事要干!”
第一,化整为零,分散保存。把《西域风物志》、《绿洲农策》、《大地分野图》所有这些宝贝成果,拆成十三个类别的小册子,伪装成“占星笔记”、“商路秘密攻略”、“偏方医术大全”之类的,分别塞进陶罐、佛像肚子、棺材板(希望别吓到后人)、井壁石头缝里。然后交给绝对可靠的人,偷偷带到原来齐、楚、燕、赵那些地方,埋在各个书院、寺庙、驿站的底下。
“咱们不指望它们马上流传开来,”我解释,“只求能给后世留个线索。哪怕一千年以后,有人随便一挖,挖出一张烂纸,上面看到‘地球是圆的’这几个字,那咱们这辈子,就没白活!”
第二,搞一套接头暗号。我们把关键知识都变成黑话:比如管“赤道”叫“中天线”,管“经纬度”叫“星距尺”,管“地圆说”叫“浑天新解”。这样以后就算文字被查,也能借着研究天文、历法、数学的名头,把知识偷偷传下去。
第三,启动“文明火种计划”。挑五个最机灵、胆子最大的年轻弟子,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一个去岭南,一个进蜀山,一个奔辽东,另外两个更狠,直接混到匈奴和月氏人的地盘中间去!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最精华的手稿副本,他们自己,就是会走路的“文明U盘”。
“我不指望你们活着看到这些东西被世人承认,”我看着他们年轻又坚定的脸,鼻子有点酸,“但我希望,将来某一天,有人抬头看星星,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古人早就知道了’的时候,能记得咱们这个破破烂烂的衙门名字——察远方署。”
秘密会议开完那天晚上,该来的风暴,还是来了。
太卜令祝商联合了廷尉府,用“私自篡改天文典籍、伪造星象图忽悠人、煽动边民造反”这三顶大得能压死人的帽子,正式上奏请求废除“察远方署”,并且要求搜查我家!
嬴政那边呢,没批准,也没反驳。
他就沉默着。
可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在等,等一个既能除掉我们,又不会让他背上“杀害直言忠臣”骂名的“完美时机”。
我心里门儿清,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于是,在最后一夜,我亲自拿了把小刻刀,在密室的地面上,吭哧吭哧地刻下了一段话:
“始皇帝三十六年秋,有个陇西来的姑娘,聚集了三十七个见过世面的人,记录万里行程,写了讲风土人情、农业技术、地理知识的书,想开启民智,造福天下。
当权的人害怕他们说的真话,讨厌他们懂得太多,烧他们的书,杀他们的人,想抹掉他们的名字。
但是火种一旦点燃,就散开扑不灭了。
后世如果有明白人,请记住:
——真理不在镶金嵌玉的盒子里,而在普通人的嘴里;
——光明不在高大的宫殿楼台上,而在野外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里。”
刻完,我把主稿本仔细放进一个铜盒子,外面厚厚地裹上防水的油布,然后摸黑把它沉进了府里那口早就不用的枯井最底下,上面盖上石板,再填上土,夯得结结实实。
又把一份用最小号字抄录的微型副本,密密地缝进一件旧棉袍的夹层里,交给一个准备回南方老家的弟子:“你回南郡路上,经过丹水时,找个河心石窟把它扔进去。不用记具体位置,就记住——十年后,如果天下太平了,有人问起‘当年那群疯子到底说了啥’,你就告诉他三个字:地球非平。”
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我独自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
北斗星斜斜地挂在天边,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贯夜空。
我突然想起苏禾信里说的:“龟兹的小孩子现在都会背咱们的‘种植七策’啦,管它叫‘活命书’。”
想起那个胡商遗孤,在试毒现场跪在地上嗷嗷哭:“我爹要是早知道这法子,就不会活活渴死在沙漠里了……”
想起张老五贴告示时,咧着嘴对我傻笑:“姑娘,这字写得真够大,全咸阳城的人保准都能看见!”
现在……他们确实都看不见了。
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走过的路,他们流过的血……都成了我们这团火里,烧不完的柴。
三天后,朝廷的诏令终于下来了:“察远方署”即刻起暂停一切运作,所有成员接受审查。
府门外,黑压压站了一排罗网的武士,个个表情冷酷。
我没反抗,也没多费口舌辩解。
我只是整理了一下有点皱的衣襟和头发,平静地走出大门。在台阶前,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这里曾经日夜亮着灯火,挤满了吵吵嚷嚷的“疯子”,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和不服输的劲头。
然后,我轻轻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你们可以查封这个地方,但封不住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
你们可以烧掉那些竹简绢帛,但烧不完我们口口相传的话语。
你们可以杀掉某一个人,但杀不死一群‘疯子’心里共同的梦想。”
一个武士上前,拿出锁链。我没挣扎。
在被带走前,我给匆匆赶来的程素娥使了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低下头,迅速地把一个小铜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那里面,是《大地分野图》的微雕拓片,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却刻着完整的经纬网格和七大洲的轮廓。
囚车的轮子碾过咸阳冰冷的青石路面,朝着廷尉狱的方向驶去。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想:
我们写的这些东西啊,
不是用墨水写的,
是用血写的;
不是为了眼下能怎么样,
是为了不知道多远的未来。
疯子们点起的火种,总有一天,会烧遍整个原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