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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我眼前噼里啪啦地跳个不停,映得杜衡那张老脸一半明一半暗,惨白里透着一股子扎眼的倔强,跟现代那些死也不肯更新教学ppt的老教授一模一样。我懒得搭理他眼里那点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恨意,径直走到那张表面粗糙、能磨破娇嫩指腹的书案前,哗啦一声,铺开一张新的、带着草木原始气息的麻纸——唉,这纸手感是真差,但总比吭哧吭哧刻竹简强。

我抓起那支不算好用的毛笔,在砚台里狠狠蘸饱了墨,手腕悬空,开始在纸上划拉得唰唰作响,声音在寂静的公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条,田分九等! 肥得流油的和瘦得硌牙的,必须差别对待,交税也别想给我一碗水端平!

第二条,搞三圃轮休制!今年这块地种红薯养地力,明年就换块地种黉米去耗地力,就得这么来回倒腾,不能让土地累着!

第三条,干活记工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谁也别想躺平吃大锅饭,想混日子门都没有!

第四条,疫畜必须深埋加石灰封土!谁敢偷懒不处理,等着全家跟着遭殃吧!

每写一条,我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杜衡那老头的胸口起伏更剧烈一分,呼吸声重得跟拉风箱似的。他被粗麻绳死死地反绑在冰冷的堂柱上,一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我移动的笔尖,那眼神,估计恨不得把这支笔当场瞪折了。

等我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往笔山上一搁,这老头终于憋不住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又充满讥讽的嗤笑:“呵……小女郎,真是好手段啊。烧了我的人,砸了我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以为这关陇千顷良田,能跟着你姓姜了?我告诉你,你堵不住二十县成千上万农夫的嘴!等到明日此时,‘田正翁被官府锁拿’的消息,就会像这野地里的风,吹遍每一道山沟!那些敬我、信我的庄户们,非把你这场子掀个底朝天不可!”

哎哟喂,这自信都快从他脸上溢出来,糊我一脸了。

我一点也不急,慢悠悠地搁下笔,还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气,这才抬眼,平静无波地看向他:“是么?那你倒是猜猜看,是谁给你的这份自信,觉得你的消息,就一定能传出去?”

杜衡那带着得意与挑衅的笑声,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他死死地闭上了嘴,嘴唇抿成一条坚硬又顽固的直线,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一个字都不会再多说”的宁死不屈状。

我觉得有点好笑,端起旁边那碗已经凉透、喝起来有些涩口的粗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却轻飘飘地越过他,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在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老啬夫身上。

“梁稷,”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这空旷的公厅里陡然炸响,“你来告诉我们的田正翁,你说呢?”

“噗通!”

这老家伙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直接瘫软在地,浑身抖得跟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似的,连一句完整的求饶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以头抢地,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响声。

杜衡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梁稷,那眼神里混杂着的震惊、被背叛的痛楚以及滔天的失望,几乎要凝成实质喷涌出来。啧啧,这场面,简直比捉奸在床还要精彩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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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才透出一丝可怜的鱼肚白,皇庄那片巨大的夯土晒场上,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二百三十七户,几乎是男女老幼,有一个算一个,全被“请”了过来。晨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不散他们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惶恐与不安,一个个交头接耳,眼神闪烁,仿佛大难临头。

我站在临时用木板搭起的高台上,身后是裴昭和他手下那一队全身披挂、眼神锐利的亲兵。他们冰冷的铁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幽寒的光,无声地散发着压迫感。

我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展开那卷昨夜写好的麻纸,运足了气息,声音清亮地传遍整个晒场:“《连坐清查令》!自今日起,凡知情不报、包庇窝藏农会乱党者,一经查实,其三代血亲之内,子孙后代,永不得再入官田耕种!凡主动揭发、检举乱党行踪罪证者,记功加倍,另赏新粮一石!”

话音刚落,底下的人群像是被投入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就炸开了锅!

“三代不能种地?!这、这是要让我们绝户啊!”

“一石新粮?!老天爷,够全家老小吃上大半个月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麻衣的干瘦汉子,颤颤巍巍、眼神躲闪地从人群里挪了出来,手指颤抖地指向跪在台下面如死灰的梁稷,尖着嗓子喊道:“我、我看见了!前天夜里,梁啬夫他……他偷偷往杜家后院的柴房里塞过一捆炭条!那、那炭条里头,分明夹带着刻了字的竹符!”

好家伙,这简直像是按下了某个神秘的开关!

有了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立刻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十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挤出人群,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地指证起来:

“我也看见了!梁啬夫半夜在庄外老槐树下跟陌生人接头!”

“没错!他前几天还在东头那口井边,假装打水,偷偷往石头缝里塞过带着奇怪记号的石子!”

裴昭立刻会意,对我一抱拳,转身就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兵,直奔梁稷居住的那间土坯小屋。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裴昭就去而复返,他大步流星地走回来,手里高高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边缘已经被烧得焦黑、只剩下小半截的木牌,但上面用某种特殊的刀法深刻着的五种谷物图案,依然清晰可辨!正是农会内部用来联络和确认身份的“五谷印”!

铁证如山!

梁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心理防线全面崩溃,哭嚎着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像倒豆子一样全都吐了出来:三处隐藏在山坳洞穴里的秘密粮仓具体位置,还有两名早就潜伏在庄子里、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老实巴交的“守土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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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后,阳光变得有些刺眼,我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去了东圃那片最肥沃、也是投入心血最多的实验田。

田地被一分为二,一边是严格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子种植的黍稷,此刻穗子低垂,泛着金黄;另一边,则是我力排众议、让人种下的红薯,藤蔓匍匐在地,看起来其貌不扬。

我直接下令,让农工们将两块田里的作物同时收割,分筐装好,然后就在田埂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杆巨大的、星秤官校准过的官称,一筐一筐地称重,由书记官大声报数并记录在案。

为了确保绝对的公平,堵住所有人的嘴,我还特意让裴昭从邻村“请”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素来与皇庄没有任何往来、以固执和公正出名的老农,担任本次称量的监官。

田埂四周,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议论声、质疑声此起彼伏,嗡嗡作响。

“这红皮土疙瘩,真能比得上咱黄澄澄、香喷喷的黍米?”

“闻着是有一股子土腥气,就是不知道分量压不压得住秤啊...”

结果,很快就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沿用旧法的黍田,一亩地,实收九十三石。

而旁边采用新法种植的薯田,一亩地,足足收了二百零七石!超出了两倍还多!

这还不仅仅是产量的碾压!当农工们挖出红薯后,下方的土地依旧是那种令人欣喜的油润黑褐色,抓在手里松软肥沃;而反观刚刚收割完黍稷的那片地,表层土壤已经明显有些发白、板结,透着一股被榨干后的疲惫。

那位被请来监秤的、头发已然全白、在十里八乡辈分最高的老农,颤巍巍地走到薯田边,缓缓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还带着湿气的泥土,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反复地闻了又闻,然后又用粗糙的手指极其专业地捻了捻土壤的颗粒。

他就这样保持着蹲姿,沉默了良久,久到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忽然,他毫无征兆地老泪纵横,猛地以头抢地,用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声音哭喊出声:“老天开眼!老天开眼了啊!我家祖孙三代,耕的就是这片地!一辈比一辈瘦,一辈比一辈收得少……我从生下来到现在,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从没见过它还能这么肥,这么有劲啊!”

他这一拜,这一哭,像是瞬间点燃了积蓄已久的火药桶。

围观的人群彻底骚动、沸腾起来!之前所有的质疑、观望、窃窃私语,都在这二百零七石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被冲击得粉碎,转而化为了巨大的震惊和赤裸裸的、对于高产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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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阿芜端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脚步轻轻地来到我的房间,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主子,那个杜衡,从下午被押回囚室开始,就水米不进,一直到现在。送去的饭食原封不动,他就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着眼睛,嘴里反反复复就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我放下手中的图纸,抬头看她。

“他说,‘土脉已断’……听着怪瘆人的。”

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没让阿芜动手,亲自去厨房用陶碗盛了满满一碗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红薯饭,那香甜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又另找了一个干净的陶盏,沏了一盏用清冽井水煮的粗茶。然后,我端着这些,朝关押他的那间独立囚室走去。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仿佛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我将温热的陶碗和茶盏,轻轻放在他身旁还算干净的地面上,开口道,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拼死守护的是这片土地,我呕心沥血,为的也是这片土地,想让靠着它吃饭的人能活下去,活得更好。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守着土地的人最终都饿死了,冻死了,这土地再干净、再纯粹,守着那套老规矩,又有什么用?”

我顿了顿,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继续说:“我打听过,你那个养女阿黍,天生就有一种奇特的禀赋,能分辨土气的好坏,判断地方的肥瘠。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脚下这块你誓死扞卫的皇庄土地,早在三年前,地方就已经快要耗尽,快要枯死了?”

囚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不知名的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声音穿透夜色,更显得室内寂静得可怕。

许久,许久,他那如同石像般的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艰涩的意味,转了过来。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地盯住了我,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

“你……到底,要怎样?”

我毫不退缩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我要你,走出去,站到太阳底下,去教这庄子里所有的老农、所有的年轻人。教他们怎么真正地、用心地去听土地说话。不是靠你脑子里那些传了几百上千年、已经快变成枷锁的祖宗规矩,而是靠他们自己的眼睛去看土壤的颜色,用鼻子去闻土地的气息,用手去触摸、去感受土地的干湿与肥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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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个阳光还算温暖的下午,杜衡终于站上了我在晒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那个简陋无比的“农讲台”——其实就是几条高低不平的长凳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台子,踩上去甚至有点摇晃。

他站在上面,身形依旧有些佝偻,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他面对着台下上百名眼神复杂的农工,第一次开口,讲授他毕生积累的、关于土地的知识。他讲的是“观土色以知肥瘠,测墒情以定灌溉,察虫迹以防病害”。

起初,台下的农工们大多是沉默的,眼神里交织着对这位昔日“田正翁”根深蒂固的敬畏,以及因为近期风波而产生的疏离与怀疑。

整个场面,沉闷得有些压抑。

直到课程过半,杜衡突然抬起手,精准地指向庄子西头那块带着明显坡度的荒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断言道:“看见那块地没有?北面背阴,南面迎阳,光照充足,土质偏沙,透水性好。这样的地,最适合种耐旱的早薯!而且,开垄的时候,绝不能顺着坡势直上直下,必须横向开垄,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住天上落下来的每一滴雨水!”

这话一出,人群中立刻像是炸开了锅,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巨大的惊呼和骚动!

因为他的这番话,与我三天前亲笔绘制、下达给各队农头的垦荒规划图纸上的要求和说明,无论是选址、作物还是耕作细节,竟然连一个字都不差!

连一直抱臂站在我身旁、始终对杜衡抱有戒心的裴昭,都忍不住微微动容,侧过头来,用极低的声音对我感叹道:“主子,此人虽然顽固不化,是个硬骨头,但不得不承认,他肚子里确实装着真才实学,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远超常人。”

我望着台上那个在秋日阳光下、身形瘦削却莫名显得高大的倔强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心中却猛地拉响了警铃。

不对劲。

就在刚才,他抬手指向西方的时候,动作幅度稍大,那身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袖口滑落了一截。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他那干瘦、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用朱砂画上的、极细极细、若不仔细看绝对会忽略过去的红色竖线印记,一闪而过!

他表面上妥协了,站上了这个讲台,但似乎……又没有完全妥协。

他的人,此刻被禁锢在这里,被迫传授着他视若生命的学识;可他的心神,他真正的归属,似乎还系于远方,还有人在等待着他,与他保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个看似被现实击垮、被迫低头的老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深沉得多。

他每日站在这高台上,面对着台下越来越多眼神从怀疑转为信服、甚至开始带着崇拜的农工,将他积累了数十年的、关于土地的宝贵经验和知识,看似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他那双深陷的、看似浑浊的眼眸最深处,却始终藏着一片我尚未探明、暗流涌动的深海。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费尽力气,终于牵住了一头暂时被驯服的野狼。冰冷的绳索确实紧紧抓在我的手中,我能控制他此刻的行动。但它的心,它野性的灵魂,或许仍在无比清晰地惦记着远方那属于它的、自由的山林和等待它归去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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