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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窗外的风刮得可真凶,卷着沙子噼里啪啦打在巡行院的窗棂上,那声音闷闷的,听得人心口都跟着发紧。

苏禾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还在我面前晃呢,她刚才那句没问完的“院长,您这是要……”,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飘在半空,我知道,它很快就会被更大的风暴吞没掉啦。

我没工夫多解释,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刚批复完的密信。毛笔在末尾处重重一顿,那团浓黑的墨迹晕开,像颗结结实实的钉子,把我此刻的决心死死钉在了这里——哼,谁也别想让我改主意!

“王权和民心呐,头一回被咱们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呢。”我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把旁边的苏禾吓得浑身一颤,脸更白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了!我派轲生去车师,根本不是什么好心去调停纠纷,我就是去点火!去点燃那片被太阳烤焦、被饥饿折磨得太久太久的土地!我要让那个躲在华丽王宫里的车师王亲眼看看,他脚下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子民,究竟会为了谁揭竿而起,会为了谁发疯!

这可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阴谋诡计,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我把活命的希望——那些装着种子、工具和图纸的木箱,直接塞到老百姓手里,逼着他们的王做选择:是乖乖跟我合作,还能一起喝口汤,还是铁了心当个瞎子聋子,被他自己的子民用唾沫星子淹死!

八月十二的咸阳城,表面上看着和往常一样,该买菜的买菜,该吆喝的吆喝,可底下啊,暗流涌得厉害,像烧开了却没冒泡的水,烫脚着呢。

车师那边的消息,就算我捂得再严实,像捂个烫手山芋,也总会漏点风声出去,钻进某些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喏,下午,李斯就不声不响地溜达到了我的官署,连个通报都没有。

他没坐那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丞相的华丽车驾,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背着手就进来了,真跟隔壁串门的老头儿似的。

他挥挥手,示意我的侍从都退下,还亲自转身,吱呀一声关紧了那扇有点掉漆的木门。再回过头时,他那双平时精得像算盘珠子的眼睛里,竟带着点我以前没见过的沉重。

“姜主理,”他压低了嗓门,凑近了些,“冯去疾今天在朝会上,可是指名道姓地参了你一本。”他顿了顿,看我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说你擅自调动使节,干涉别国内政,这……可是违背祖宗法度的大罪。”

我手里正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悠悠地擦拭刚从工科坊拿回来的那柄黄铜测绘尺,冰凉的铜尺摸着很舒服。听到这话,我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他这话嘛,”我语气平淡,“只说对了一半。”

李斯的花白眉毛立刻拧成了个疙瘩:“哪一半?”

“我确实干涉了邦交。”我把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铜尺“啪”一声,轻轻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但‘祖制’这顶又重又旧的大帽子,扣在这儿可太不合适了。丞相您博览群书,您说说,古往今来,有哪条祖制,能让千里之外、跟我们非亲非故的敌国老百姓,为了咱们大秦区区几只破木箱子,就去围攻他们自己国家的官老爷?”

李斯一下子被我问住了,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那张老脸憋得有点复杂。

他挪到墙边那幅巨大的西域舆图前,手指在代表车师的那小块地方上虚虚地点着,指尖有些发颤。过了好半天,他才重重地、带着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走的这步棋,太险了,丫头。陛下虽然看在西域大局上,暂时把这份弹劾压了下去,但赵高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正愁抓不到你的错处呢,你倒好,亲手给人递了把磨得锃亮的刀过去!”

“相国是担心,我在西域放的这把火,会逆着风烧回咸阳,烧到我自己身上?”我忍不住笑了,提起旁边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陶壶,给他斟了杯刚沏好的清茶,茶香立刻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可我怕的是这把火烧得不够旺、不够猛呢!丞相您看,西域那些小国,就像人身上一块块又硬又顽固的毒疮,平时不痛不痒地待着,你用温和的汤药,根本治不到根儿。非得用点虎狼之药,看准了地方下狠手,直捣病灶核心,让它自己从里面先烂出来,发脓、溃散,咱们才有机会拿着小刀,把这毒疮连根挖掉,再换上健康红润的新肉。车师,就是我精心选中的第一味药引子!”

李斯端着那杯热茶,蒸腾的白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他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脸上要开出花来,才猛地仰起脖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杯中微烫的茶水一口喝干,然后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沉声道:“罢了!陛下那边,我会尽力帮你周旋,陈明利害。但你自己……千万要当心,一步都错不得!宫里那位,心思之深,手段之狠,可比西域戈壁上游荡的胡狼,要厉害百倍千倍!”

唉,他这警告,应验得比我想的还要快,像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八月十三,天刚蒙蒙亮,我就收到了巡行院内部用特殊渠道送来的紧急密报,那封口的火漆都带着紧张的气息。

中车府令赵高,借口要“核查核对禁军宿卫名单”,居然把手伸到了我们巡行院!他想调阅所有三级以上教习和优秀学生的详细档案!还用他那令人讨厌的朱笔,特别圈出了那些精通医术、算学和工匠手艺的骨干名字!

他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巡行院是我一点一滴、像养孩子一样拉扯起来的心血,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准备撒向西域的希望火种,是我最大的底气!他这分明是要抽我的薪,断我的火!要么威逼利诱,把我这些宝贝疙瘩变成他安插进来的钉子,要么就直接找个由头把他们毁掉,让我变成光杆司令!

我才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嬴政面前哭哭啼啼地告状呢,那不仅没用,还是最蠢最蠢的法子,等于直接把弱点暴露给别人。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烛火换了好几根,熏得眼睛又干又涩。我亲手写了一份厚厚的奏疏,但里面一个字、一个笔画都没提赵高,全当没这回事。

我只是详详细细、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西域宏伟计划的第二阶段——“绿洲共建”。

在这份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计划书里,我把轲生在车师搞的那个简陋却实用的“临时工坊”当作成功样板,提议在所有表现出合作意愿的西域邦国,由我们巡行院派遣最优秀的技术教习,指导当地人修建能抵御风沙的暖棚、搭建能收集珍贵露水的架子、改良那些快干涸的老水井,甚至建立起最基础、却能救命的疫病防疫体系。

而负责带队执行这些艰巨又重要任务的人员名单,正是我从巡行院上下几百号人里,像沙里淘金一样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巧得很,这份名单跟赵高挖空心思想要调阅的那份,几乎重合了八九成!

我把这份沉甸甸的奏疏,连同最新的、标注了商队路线的西域地图、月氏和楼兰两国刚送来的、语气恭敬的国书回执,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包,送进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章台宫。

在奏疏的结尾,我深吸一口气,用最恳切又最坚定的笔触写道:“此事能成,绝非臣一人之功劳,亦非一朝一夕之侥幸。臣今日所能依仗者,唯陛下之赫赫天威,与巡行院上下数百名师生于灯火长明中积累之才学智识。若此‘绿洲共建’之计划得以顺利推行实现,臣敢断言,十载之内,我大秦西境将再无烽烟战火,唯有往来商旅之驼铃悠悠,响彻古道,泽被千年,不绝于耳。”

这就是明晃晃的将军!毫不掩饰!

我把我自己、把我一手打造的巡行院,都和嬴政心中那个“贯通西域、扬威域外”的宏大野心死死地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可以怀疑我姜见月是不是别有用心,可以猜忌我是不是权势太大,但只要他还想看到那条流淌着黄金、象征着不朽功业的商路畅通无阻,他就必须尽全力保住我,保住我这些能帮他实现梦想的人!

果然,圣意难测,却也在我预料之中。第二天,嬴政的旨意就下来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申饬了冯去疾的“妄议国策,不识大体”,同时明确下令少府监,必须倾尽全力,优先满足巡行院提出的一切合理物资需求。至于赵高想调阅档案那件事,则被他用“军国重器,人才名单皆属高度机密,非中车府职权所能干涉”的理由,轻飘飘地、却不容置疑地驳了回去,听说赵高当时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八月十四日晚上,月色清冷,我又一次踏进了灯火通明的工科坊大院,这里总有一股让我安心的、混合着木头、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墨鸢正带着她最得意的几个年轻弟子,蹲在院子角落里,全神贯注地测试着最新改良成功的“沙地集露架”。那是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装置,由十几片打磨得极薄的铜叶子和小指粗细的陶管精巧地组合而成。在咸阳城这干燥得能冒出火星来的秋夜里,那些被特殊工艺处理过、光可鉴人的铜叶表面上,竟然真的凝结出了一层细密晶莹的小水珠,正顺着精心设计的流道凹槽,像害羞的小姑娘似的,慢慢悠悠地汇入下方接着的陶管里。

“院长,您看,成功了。”墨鸢抬起头,声音里带着熬夜熬出来的沙哑,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成就感。她拿起一根细细的芦苇管,像小时候吸麦芽糖那样,小心翼翼地从陶管里吸了一小滴清澈的水珠,递到我面前,眼神亮晶晶的,“您快尝尝看。”

我低下头,将那滴来之不易的水珠含进嘴里。一股清冽甘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上化开,还带着点铜器特有的、微微的金属凉意,奇妙地滋润着我有些干渴的喉咙。在这片广袤缺水、生命显得格外脆弱的西北大地上,这样一滴看似微不足道的清水,有时候,真真切切地,就意味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呢。

“轲生那边……有新的消息传回来吗?”她忽然问道,清凌凌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望向西边那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夜色。

“嗯,午时刚收到飞鸢带回来的密信,”我答道,心里也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已经成功绕过了车师王庭设下的重重关卡,快到达我们之前锁定的那个、有大量民众聚集的绿洲边缘了。”我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据信上说,车师王也反应很快,派出了他最精锐的亲卫骑兵,看样子,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扑过去的。”

墨鸢正在擦拭铜叶上灰尘的手微微一顿,指节有些发白:“会……会打起来吗?轲生他只带了十几个护卫……”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这重重浓黑的夜幕,看到了千里之外那片在烈日下滚烫无比的黄沙戈壁,“战场,早已经不是刀剑互砍的地方啦。你想想看,一边,是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明晃晃弯刀的士兵,他们嘴里可能还高喊着空洞的‘王权尊严’、‘国家体面’;而另一边,是轲生他们,是扛着沉甸甸铁锹、抱着能流出清水的陶管、捧着能长出粮食的种子的工匠和农师,他们手里握着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水源、食物和活下去的希望!你说,那些嘴唇干裂、肚皮贴着脊梁骨、快要渴死饿死的平民百姓,他们会往哪边跑?会用脚给谁投票?”

我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心里却已经像明镜一样,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了即将在车师上演的那一幕。

两种截然不同、代表着旧秩序与新希望的力量,马上就要在那片脆弱而焦渴的土地上,进行第一次硬碰硬的、面对面的碰撞了。

这将是一场没有硝烟弥漫、没有血肉横飞,却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残酷、更能决定一个民族未来命运走向的战争!

而轲生,我手下这把沉默寡言、却无比锋利可靠的刻刀,马上就要在这张关乎无数人生存的巨大版图上,落下至关重要、无法挽回的第一笔了。

是绝处逢生,开辟出新天地,还是大家抱在一起,被黄沙彻底掩埋,就看他这一刀,刻得够不够精准,够不够巧妙,够不够深入人心的最深处了。

我转身,默默走出依旧叮当作响的工科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秋夜冰凉的空气。今夜的月亮,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明亮,亮得甚至能看清地上每一颗沙砾的轮廓,但那倾泻下来的月光,也格外的冷,冷得像是能把人的血液都冻住,一直凉到心底最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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