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生殿内。
墨香与檀香相互交织,不时传来几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一株遒劲的梅花逐渐挥洒而出,墨色浓淡相宜,姿态嶙峋。
卜喜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离书案数步之遥处停下,趁着元岁寒的笔锋将提未提的瞬间,才低声道:“皇上,奴才回来了。”
元岁寒并不抬头,目光依旧凝在画上,只从喉间逸出一个喉音,“嗯?”
卜喜的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尚宫局那边记录都得明明白白,关雎宫报上去的,确实是宫女松香急症暴毙,奴才私下里多绕了几个弯打听,这才打听到,松香与坤宁宫那边走动得颇近,就在她病倒的那日午后,确确实实被召进过坤宁宫,回来后人就不大爽利了,没几日便死了。”
元岁寒执笔的手腕悬停在空中,笔尖将滴未滴的墨珠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嘲弄,又似乎是了然:“皇后不愧是受太后教导,手段倒是老练果决、干脆利落。”
卜喜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飞快地觑了一眼元岁寒晦暗不明的神色,连忙上前一步,奉上案几旁的热帕,这才试探着轻声问道:“那林容华那边,皇上的意思是?”
元岁寒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刹那间昨夜梨花看似柔顺的面容,避重就轻的回答,以及松香三番五次不小心的举动,在脑海中飞速划过。
如今前后串联,他心中已然雪亮,梨花借了皇后的疑心与狠辣,兵不血刃地除掉了身边不安分的眼线。
她分明是早有察觉,甚至是刻意纵容了松香的痴心妄想,将其一步步推到了皇后的刀锋之下。
几乎是在这瞬息之间,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元岁寒心间,一壁是难以抑制的欣慰,甚至是一丝隐密的激赏,欣慰于梨花的玲珑心窍与自保手段。
可另一壁,一股说不清的涩意梗在心头,这般冷静算计之下,她对他,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顺势而为的利用与自保?
元岁寒轻轻的叹了口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青丝划过的凉滑触感,这点莫名的郁结最终被一种近乎纵容的怜惜所取代,吩咐道:“罢了,她既然自己动手肃清了身边人,想必也缺个得力的人手伺候,你去尚宫局一趟,仔细挑个背景干净、性子沉稳的宫女,亲自送去关雎宫。”
卜喜立刻心领神会,一面躬身应是,一面又不住腹诽,果然是心尖上的人,便是耍些手段,也只会被看作是聪慧……
眼瞧着关雎宫就在眼前,卜喜加快了脚步,长生殿还有好些差事呢,进了内殿,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礼,“奴才给林容华请安。”
梨花正引着绣针在绣绷上灵活穿梭,闻声抬起头,含笑道:“卜总管怎么来了?快请起。”
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跟在卜喜身后的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约莫十五、六岁。
“皇上听说关雎宫缺了人手,吩咐奴才给您送来。”卜喜一边笑道,一边侧身让那宫女上前,“这丫头名叫青黛,奴才从尚宫局仔细挑来的,性子稳当,手脚也勤快,配在关雎宫伺候。”
青黛上前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声音平稳,“奴婢青黛,给小主请安。”
梨花脸上立刻漾开感激的笑意,“皇上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我宫中此等小事,有劳卜总管走这一趟,还烦请卜总管替我谢过皇上。”
心里却飞速思索,昨夜才说起这事,今日就送了人过来,难道知道了什么?转念一想,梨花又觉得不可能。
恰在此时,绿云引着一道窈窕身影走了进来,“小主,李美人过来了。”
这段日子以来,李美人往关雎宫跑得勤快,几乎成了常客,绿云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每次这位李美人过来,都像是携着一团火般的热情,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李美人袅袅婷婷地走进来,一眼瞧见卜喜,脸上立刻扬起甜笑,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卜总管,什么风把您吹到关雎宫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要紧的赏赐给容华姐姐?”
目光在卜喜和青黛之间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打探。
卜喜是何等人物,宫里的女人也见得多了,他皮笑肉不笑的客气道:“李美人安好,奴才不过是奉皇上之命,给林容华送个使唤的宫女过来,不敢耽误两位主子说话,奴才这就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李美人搭话,略一躬身,就利落的退了出去,他的功夫金贵着呢,御前还有好些事……
送走卜喜,李美人立刻亲亲热热的挨着梨花坐在榻上,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试探着问道:“容华姐姐真是好福气,连缺个宫女这样的小事,皇上都亲自让卜总管操心,可见皇上对容华姐姐的用心。”
话虽这样说,眼底却控制不住闪着醋意,禁足出来后,皇上就像是把她这个人给忘了似的,本指望与林容华交好,说不定能偶遇皇上,谁知,竟然连一次都没碰到。
梨花重新拿起绣绷,指尖捏着细针,语气平淡,“妹妹说笑了,不过是宫里前几日没了个粗使的丫头,尚宫局按例补上罢了,恰巧劳动卜总管走一趟。”
侧头对绿云吩咐道:“你带青黛下去安置,跟白露说一声,让她看着安排差事。”
说毕梨花又专注地看着绢帕上初具雏形的兰草图案。
李美人见梨花不肯多说,也十分识趣,目光顺势落在绣绷上,奉承着笑道:“容华姐姐的针线真好,兰草绣得跟活过来似的,妹妹瞧着都移不开眼。”
梨花虽仍然低着头,但听到这夸奖,声音里却带上了淡淡笑意,“不过是些熟能生巧的手艺罢了,从前在尚服局当差时学的,如今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这却是实话,从前绣错一针都得被嬷嬷们好一顿打骂,如今却能说出打发时间这种话,可见是世事轮流转了。
李美人目露不屑,又瞬间被更灿烂的笑容掩过去,“容华姐姐过谦了,就凭姐姐这般品貌,还有一手好绣工,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要飞上枝头的,如今可不就应验了?可见容华姐姐的福气大着呢。”
梨花没有接她这话茬,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红晕,仿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头望向李美人的目光也比方才多了几分真诚的热情与亲和。
李美人见梨花如此反应,心中暗喜,自觉关系又拉近了一步,从袖中取出那个精心准备的香囊,双手捧到梨花面前,脸上堆着最真诚不过的笑容,“容华姐姐,您瞧,这是妹妹熬了好几夜亲手绣的,用的可都是上好的苏绣缎子,里头填的都是安神静气的名贵香料,最是助眠养颜。前些日子是妹妹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姐姐,心中一直愧疚难安,思索着如何赔罪,这个香囊,就当是妹妹给姐姐赔个不是,针线粗糙,还望姐姐千万别嫌弃才好。”
那香囊果然精致,湖绉的底子,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缠枝并蒂莲的图案,针脚细密均匀,配色雅致不俗。
一股清幽的、若有若无甜腻的异香,从香囊中隐隐透出,初闻之下,确实有让人心神宁静之感。
梨花接过香囊,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脸上立刻露出惊喜又万分感动的神色,赞叹道:“妹妹这双手真是巧夺天工,这并蒂莲绣得栩栩如生,跟刚从池子里摘下来似的,这香味也独特好闻,清雅不俗,妹妹真是费心了。”
说着,亲手将香囊系在了自己宫装的襟侧绊带上,那抹鲜亮的色彩在她素雅的衣着上格外显眼。
李美人紧紧盯着梨花的动作,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压抑的、得逞的狂喜之色,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容华姐姐不嫌弃就好,妹妹真是高兴。”
又顺势说了好些奉承讨巧、烘托气氛的闲话,将梨花哄得眉眼舒展,李美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梨花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放下绣绷,透过支摘窗,望着庭院中积着残雪的梨树出神。
紫苏上前一步,担忧道:“小主,这香囊来历不明,只怕戴不得……”
梨花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既然李美人这么热心,想让我戴着,那我便戴着。”
这后宫之中,真真假假,有人送人,有人送香,无非都是唱戏,只是,这唱的是哪一出,结局如何,却未必能如了某些人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