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长李老汉的“调解”和王翠花母子的暂时退却,并未让宋家小院真正恢复平静。
那杆靠在墙角的56半自动步枪,如同一个沉默而强大的闯入者,其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弥漫在空气中,尤其是对李素娟而言。
白日的忙碌尚且可以分散注意力,但每当夜幕降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那被旧布遮盖的长条形状,便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会不自觉地加快手中的活计,缝补衣物、收拾碗筷的动作都带着一丝仓促,仿佛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躲进相对安全的睡眠里。
然而,即便躺下,她也常常辗转反侧,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以及身边丈夫沉稳的呼吸声。
宋卫国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
他知道,单纯的言语保证在铁一般的事实(那杆枪)面前是苍白的。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来化解她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
这天,宋卫国进山收获不错,用步枪打到了一只肥硕的獐子(香獐,取其麝香价值更高,但此时宋卫国主要目标还是肉食),还顺带用旧法子套了两只野鸡。
獐子肉虽然略带腥膻,但肉质细腻,是难得的野味。
晚上,李素娟将獐子肉用大量山花椒和野葱炖了,浓烈的香料气息勉强压住了腥味,炖出的肉汤却异常鲜美。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连最小的怀瑾都咿咿呀呀地张着小嘴想要。
宋卫国破例给自己倒了小半碗散装白酒,就着獐子肉,慢慢喝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主动挑起了话头,语气尽量平和:
“今天在山里,看到一片榛子树,今年结得不错。等过段时间榛子熟了,让疏影清浅跟着去捡点,炒熟了当零嘴,也能换点钱。”
李素娟正低头给念娣(嫣然)喂饭,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没抬头。
宋卫国继续道:“靠南边那个沟塘子,冰化得差不多了,我瞅着有鱼翻花。等天再暖和点,可以去下网,弄点鱼给孩子们熬汤补脑子。”
李素娟喂饭的动作顿了顿,依旧没说话,但侧耳倾听的姿态表明她在听。
宋卫国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低沉了些:“开春……疏影和清浅上学的事,我琢磨着,得提前去学校打听打听,具体要办哪些手续,学费书本费到底要多少。钱虽然紧了点,但挤一挤,应该够。”
提到女儿上学,李素娟终于抬起头,看了宋卫国一眼,眼神复杂。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期盼,也是最大的忧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宋卫国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触到了她最关心的事。他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素娟,我知道你怕这杆枪。”他指了指墙角,“觉得它危险,惹祸。”
李素娟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别过脸去,默认了。
“说实话,刚拿到它的时候,我心里也怵。”宋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剖析内心的坦诚,“这玩意儿不是柴刀,弄不好真会出事。但我更怕的,是没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你想想张老憨叔的腿,想想宋卫民干的那些腌臜事。以前咱没本事,只能忍着,受着。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了它,我进山腰杆子硬,能往深里走,能打值钱的大货。打了獐子,卖了钱,才能给疏影清浅交学费,买新衣裳,才能让你和孩子们吃上饱饭,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日子。”
“有了它,像宋卫民那种人,才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上门。咱们这个家,才算真正有了点底气。”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句句戳中李素娟心中最柔软也最现实的地方。
她想起以前挨饿受冻的日子,想起婆婆的刻薄、二哥的算计、屯里人的白眼,想起女儿们面黄肌瘦的样子……再看看现在饭桌上实实在在的肉,孩子们脸上渐渐多起来的血色,以及丈夫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担当……
恐惧依然存在,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情感——对安稳生活的渴望,对女儿未来的期盼——正在一点点占据上风。
宋卫国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嘴唇,知道她内心在激烈斗争。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煤油灯噼啪作响,孩子们吃饱后已经东倒西歪地睡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良久,李素娟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勇敢地、直视着宋卫国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恐惧,有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一丝微弱的、试图去理解的努力。
“……我……我知道你不容易。”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哑,“为了这个家,你……你是在拼命。”
这句话,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堤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这不是委屈的哭,也不是害怕的哭,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复杂情绪。
“可我就是怕……怕你出事……怕这枪……万一……”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宋卫国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泪,而是覆盖在她紧紧攥着衣角、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
“没有万一。”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小心。为了你们,我也绝不能出事。这枪,是工具,是帮手,不是祸害。你信我。”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传遍了李素娟的全身。
她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这是继上次握手的夜晚后,第二次如此紧密的接触。
这一次,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依赖和……信任。
她抬起泪眼,看着丈夫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曾经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脸,此刻在灯光下,虽然依旧棱角分明,却似乎多了几分沉稳和可靠。
隔阂,如同阳光下的坚冰,在坦诚的交流和温暖的触碰中,悄然消融。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也任由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自己冰凉的手指。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过去的恐惧、误解、怨恨,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灯火和紧握的双手,稀释、融化。
那一夜,李素娟睡得格外沉。
虽然角落里那杆枪依然存在,但她心中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些。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风险依然存在,但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恐惧前行。身边这个脱胎换骨的男人,正用他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而宋卫国,聆听着身旁妻子那如微风轻拂般逐渐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凝视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映照在枪身上泛起的冷辉,心中犹如波澜壮阔的大海一般,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家庭的港湾,宛如春日暖阳,终于开始绽放出它那应有的温暖。
这温暖,恰似钢铁般坚硬,将支撑着他,去直面山林中那如恶魔般凶险的挑战,去击碎外界那如狂风骤雨般恶意的风雨。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杆枪带来的改变,犹如一颗璀璨的星辰,刚刚在夜空中闪耀出它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宋卫国早早起身,准备再次进山。李素娟也跟着起了床,她看着丈夫收拾打猎的装备,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帮他整理。
“你进山小心点。”李素娟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关切。
宋卫国抬头,看到妻子眼中的担忧,笑着点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素娟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厚衣服,“山里冷,多穿点。”
宋卫国穿上衣服,感觉心里暖烘烘的。他拿起枪,正要出门,李素娟突然拉住他,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等你回来。”李素娟红着脸说道。
宋卫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好,我一定平安回来。”
他大步走出家门,朝着山林走去。李素娟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恐惧,而是多了一份期待和信任。她相信,丈夫会用这杆枪为家庭带来更好的生活,而他们的日子也会像这初升的太阳一样,越来越明亮。
宋卫国走进山林,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突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打斗。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是王翠花的儿子带着几个混混,正围着一个年轻人索要钱财。那年轻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面对威胁却毫不畏惧。
宋卫国皱了皱眉,他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他端起枪,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王翠花儿子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到宋卫国和他手里的枪,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宋……宋卫国,你别多管闲事!”王翠花儿子强装镇定道。宋卫国冷笑一声:“在这山里,我看不得有人欺负人。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滚!”几个混混对视一眼,见宋卫国态度坚决,不敢再逗留,灰溜溜地跑了。
年轻人感激地看着宋卫国,连声道谢。宋卫国摆了摆手,说:“以后遇到这种事,别硬扛,赶紧想办法脱身。”
说完,他继续踏上了打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