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镇最大的会议室,今天被收拾得格外利索。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主席台上的红绒布崭新得有些刺眼,连角落里那盆常年半死不活的万年青,都被擦亮了叶子,精神抖擞地挺立着,仿佛一夜之间领悟了“为人民服务”的真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期待与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镇长钱广博、副镇长牛建国等一众领导班子成员,正襟危坐于第一排,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热情洋溢的微笑,像是一排等待检阅的兵马俑。
林正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紧挨着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像个误入会场的旁听生。这个位置很好,既能看清全场,又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下,是那份耗尽了他一夜心血的报告,纸张的温度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打着胸腔。
会议开始了。
钱广博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用一种饱含深情的语调,开始了汇报。他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在会议室里回荡。
“尊敬的赵主任,各位省里来的领导,同志们!首先,我代表青云镇党委、政府,以及全镇十万人民,对调研组的莅临指导,表示最热烈、最诚挚的欢迎!”
掌声适时响起,热烈而整齐。
“近年来,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我们青云镇上下齐心,攻坚克难,扶贫工作取得了阶段性的伟大胜利!全镇人民的幸福感、获得感、安全感显着提升,人均收入实现跨越式增长……”
钱广博的报告,是一篇完美的官样文章。数据详实——虽然没人知道真假;案例生动——虽然主角都是镇领导的亲戚;口号响亮——虽然喊完就忘。他描绘了一个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的青云镇,仿佛这里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而不是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偏远乡镇。
林正低着头,看着自己报告封面上那张落鹰山村浑浊溪水的照片,觉得无比讽刺。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省扶贫办副主任赵立东,始终面带微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或者在本子上记下几笔。他约莫五十出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温和,却又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锐利。
林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赵立东。他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可赵立东的表情管理堪称教科书级别,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系统提示:检测到目标人物‘赵立东’,官气纯正,呈淡金色,无民怨黑气沾染。此人心中有民,言行如一。】
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像一剂强心针,让林正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攥着报告的手,又紧了紧。
钱广博的汇报终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接下来,是其他几位副职的补充发言,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换着花样地歌功颂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会议室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沉闷。后排的一些参会人员,已经开始眼皮打架。
林正却感觉自己的神经越绷越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一旦进入下一个流程——实地考察,他将再无机会。那些被精心粉饰过的“示范点”,只会把领导的目光引向早已写好的剧本。
就在这时,赵立东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感谢同志们的详细介绍,青云镇的工作,确实亮点纷呈。”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昏昏欲睡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汇报材料上的东西,我们都看到了。今天下来,我们更想听一些……材料上没有的东西。有没有同志,想谈谈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或者,对我们的扶贫政策,有什么不同的看法?畅所欲言嘛。”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假装在认真研究自己的笔记本,生怕被领导的目光捕捉到。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沉默是金。说成绩,那是领导的功劳;说困难,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钱广博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接过话筒:“赵主任,您看,我们青云镇的干部,都是些实干家,不太会说。工作中的困难嘛,肯定是有的,但我们都一一克服了!我们坚信,在党的领导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他说得滴水不漏,巧妙地把问题又挡了回去。
赵立东笑了笑,没再追问,似乎准备结束这个环节。
就是现在!
林正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冲得烟消云散。他知道,如果现在不站起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
这声突兀的噪音,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瞬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后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林正成了全场的焦点。
钱广博的脸色,在零点一秒内,由春风和煦转为寒冬腊月。他死死地盯着林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威胁。
牛建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起半个身子,准备冲过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显眼包”按下去。
“这位小同志,你有话要说?”
主席台上,赵立东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扶了扶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正,眼神里没有不悦,反而带着一丝好奇。
这句问话,像一道圣旨,让正欲发作的钱广博和牛建国,都僵在了原地。
林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报告赵主任,各位领导,我是青云镇信访办的林正。我……我想汇报一个材料上没有的紧急情况。”
“信访办?”钱广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抢在林正前面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压制和不满,“小林!别胡闹!这里是调研汇报会,不是你的信访接待室!有什么问题,会后按程序反映!快坐下!”
他一边说,一边向牛建国使眼色。
牛建国会意,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朝林正走去,准备采取“物理措施”。
“让他说。”
赵立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着钱广博,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牛建国的脚步,硬生生停在了过道中央,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个滑稽的雕塑。
钱广博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最终还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坐了回去。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林正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可能只有几分钟。他没有再看钱广博,而是径直走到第一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自己那份报告,双手递到了赵立东的面前。
“赵主任,这不是一份信访材料,而是一份关于我镇落鹰山村饮水安全问题的紧急报告,以及一个基于国家现有政策框架的解决方案。”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掷地有声。
赵立东有些意外,他接过那份看起来有些“粗糙”的报告,封面上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让他眉头微微一蹙。
林正没有等待,他知道必须抢在任何人打断他之前,把最核心的信息说出来。
“落鹰山村,全村三百二十一口人,至今仍在饮用被重金属和细菌严重污染的地表水。根据不完全统计,近五年来,村里有超过三十名村民患上结石、肝病等与水质相关的疾病,其中有七名是学龄儿童。”
他没有使用任何煽情的词汇,只是在陈述冰冷的数据。但这些数据,比任何声泪俱下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三年前,钱镇长曾经亲自带队勘测,计划修建引水管道,但因为一百八十余万的预算缺口,项目被迫搁置。这一点,镇里有详细的档案记录。”
钱广博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他没想到,林正竟然把这陈年旧事都翻了出来,还当着省领导的面,把他架在了火上。
“地方财政困难,我们理解。但问题不能因此就搁置不理。”林正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查阅了《国家扶贫开发政策汇编》,其中《关于特殊类型贫困地区帮扶工作的补充规定》里明确指出,对于生态环境恶劣的深度贫困村落,在涉及重大民生问题时,允许基层单位在获取详实资料后,进行‘特别呈报’!”
“特别呈报”四个字一出,在场不少懂行的干部,脸色都变了。
“我的这份报告,详细分析了问题的严峻性、历史成因,并提出了一个‘化整为零、以工代赈、社会众筹’的解决方案,可以将预算压缩至五十万以内。同时,我也附上了落鹰山村的全部调研资料,包括水质照片、村民的病历复印件,以及超过两百位村民按下的红手印。”
他一口气说完,挺直了胸膛,看着主席台上的赵立东。他知道,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子弹都打了出去。接下来,是生是死,就看天意了。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赵立东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林正的报告。他的表情很专注,翻页的速度不快不慢。
每一秒,对林正,对钱广博,都是一种煎熬。
终于,赵立东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红手印。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指印,仿佛能感受到那背后蕴含的重量和期盼。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正,落在了脸色煞白的钱广博身上。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钱镇长,这份报告里说,三年前,是你亲自带队去勘测的,情况属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