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粗糙的大手,像是烧红的烙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度和力量。
林正握住它的瞬间,脑海中系统的冰冷提示音,与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警告:招募行为已触动相关利益方,一股强烈的“民怨黑气”正在向你汇聚。来源:清源县常务副县长,杨万里。】
杨万里……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破了林正刚刚升腾起的热血。
那不是一个遥远模糊的符号,而是三年前,亲自为王建国车祸事故调查报告签字画押,盖棺定论的县领导。
与之前在别人头顶看到的那种被动的、沉淀的黑气不同,这一次,林正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带着明确恶意的能量,正从县政府大楼的方向,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精准地向他蜿蜒而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盛夏时节,后颈突然被吹了一口来自冰窖的冷气,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微微倒竖。
他的手,在与秦峰交握时,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怎么?后悔了?”
秦峰的眼睛毒辣如鹰,立刻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异样。他眉头一皱,握着林正的手加重了力道,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像是在用力量试探对方的决心。
“后悔?”林正从那股冰冷的警示中回过神,迎上秦峰审视的目光,反而笑了。他摇了摇头,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收紧,平稳地回应着对方的试探。
“我只是在想,咱们这个草台班子,刚搭起来第一天,就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不知道是该庆祝,还是该先写份遗书。”
他的语气半是自嘲,半是认真,成功地将自己的失神,解释为对未来困境的预判。
秦峰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最终,他眼中的怀疑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近乎于残忍的快意。
“怕了?”他松开手,嘴角咧开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你要是怕,现在滚蛋还来得及。这趟浑水,淹死过人,不止一个。”
“我只是觉得,既然是马蜂窝,总得有个先后的捅法。”林正没有接他的激将法,而是将话题拉回了正轨,“秦队,我们现在需要一份三年前的事故档案,原件。”
“我说了,我这儿没了。”秦峰从口袋里又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烟,这次,他点燃了。深吸一口,白色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像两条愤怒的龙。
“我知道,”林正平静地看着他,“所以我们要去县档案馆,找方志诚要另一份。而要让方老点头,我们需要一份手续完备的、来自联合调查组的正式调档函。”
秦峰吐烟的动作一顿,他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林正一样,重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他本以为林正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叫嚣着要硬闯,要立刻翻案。没想到,对方的思路清晰得可怕。
先找人,再找证据。找证据,先走程序。每一步都踩在规矩的线上,却又都指向规矩之外的真相。这套路,比他见过的那些老油条还要稳。
“你小子……”秦峰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真不像个二十多岁的。”
“走吧,秦队。”林正不置可否,“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一下这份调档函该怎么写,又该递给谁。”
“行。”秦峰一挥手,大步向废车场外走去,“我请客。我知道有家面馆,老板娘的腰,比她的面还够劲儿。”
……
所谓的“够劲儿”的面馆,其实就是交警大队斜对面,一个油腻腻的苍蝇馆子。
店面不大,七八张桌子,正值饭点,里面挤满了穿着制服的交警和附近干活的工人。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蒜末、辣椒油和肉臊子的混合香气。
老板娘确实够劲儿,嗓门够劲儿。她站在灶台后,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吆喝着“三号桌两大碗红油,多加蒜”、“五号桌的清汤好了,自己来端”。
秦峰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对着老板娘吼了一嗓Gas:“老规矩,两碗‘疯狗面’,多加一份牛肉!再来两瓶啤酒!”
“好嘞!”老板娘中气十足地应道。
林正坐在这嘈杂而充满烟火气的环境里,与刚才那片死寂的钢铁坟场相比,恍如隔世。他看着秦峰熟练地用开水烫着碗筷,那双勘查过无数死亡现场的手,做起这些琐事来,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协调。
“什么叫‘疯狗面’?”林正好奇地问。
“就是把所有能加的料,辣椒、花椒、蒜末、醋,全给你加到顶。一般人吃一口,就得跟疯狗一样到处找水喝。”秦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这名字,他们背地里给我起的,后来叫开了,老板娘干脆就写到菜单上了。”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外号,反而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自嘲。
很快,两大碗红彤彤、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了上来。那碗面像一座火山,表面铺满了厚厚的辣椒面和肉臊,几片卤牛肉掩映其中,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秦峰挑起一筷子,呼噜噜地吸进嘴里,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汗。他哈着气,又灌了一大口冰啤酒,脸上露出一种酣畅淋漓的过瘾表情。
林正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有些犹豫。他不太能吃辣。
“怎么?闻着味儿就怂了?”秦峰看出了他的窘迫,语气里带着调侃。
林正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也挑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一股爆炸性的辣意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紧接着是麻,是烫,是各种味道的激烈碰撞。他的脸颊迅速涨红,眼泪差点被逼出来,但他硬是忍住了,面不改色地将那口面咽了下去,然后端起啤酒杯,也学着秦峰的样子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秦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眼中的戏谑慢慢收敛,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同。他觉得,眼前这个白净的年轻人,骨子里,或许也藏着一头不为人知的“疯狗”。
“调档函,我来起草。”林正放下酒杯,声音因为辛辣而带着一丝沙哑,“以清源县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历史遗留问题联合调查组的名义,申请调阅‘王建国交通意外事故’的全套卷宗档案,包括但不限于现场勘查笔录、技术鉴定报告、尸检报告以及全部影像资料的纸质归档副本。”
“签章呢?”秦峰问到了关键,“这种级别的调档,光有你这个副组长的签名可不够。组长陈望会签吗?”
“他会的。”林正很肯定。陈望把他推到这个位置,就是想让他来当这把刀。
“还不够。”秦峰摇了摇头,“档案馆那块老石头,认死理。按照规定,重大案件的档案调阅,除了单位签章,还必须有专案组成员的联合签名。咱们现在,就俩人。”
“所以,还需要方志诚的签名。”林正接口道,“他是我们调查组的顾问,也是档案的守护者。由他来签,名正言顺。”
秦峰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大口面:“好。你写好,我去找那老石头签字。我倒要看看,他签了字的东西,谁敢拦着。”
两人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行动的第一步。
一顿饭,就在这辛辣的氛围和低声的密谋中吃完了。林正的嘴唇被辣得微微红肿,却感觉浑身都通透了许多。
两人走出面馆,重新站在交警大队门口。
“我回局里写文件,写好了联系你。”林正说。
“行。”秦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回大院。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秦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恭敬,却依旧很硬。
“喂,刘队。”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秦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从不耐烦,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压抑着怒火的阴沉。
“……我马上过去。”他沉声说道,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林正察觉到不对。
秦峰抬起头,看着林正,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刘队让我去一趟县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县局纪委的人,要找我‘了解情况’。”
林正的心猛地一沉。
“了解什么情况?”
秦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说有人实名举报我,在三年前的一起事故处理中,收受了当事人家属的‘一条烟’,涉嫌违规违纪。”
三年前。
一条烟。
实名举报。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而狠辣。
林正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杨副县长,送来的第一份“见面礼”。无声无息,却直击要害。
他不动声色地,就给秦峰这条刚刚准备挣脱锁链的疯狗,重新套上了一副名为“纪律”的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