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深潭,在现场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市委书记。
这四个字,在春江市的权力语境里,就是天。
周毅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差点没站稳。他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一辆警车,冰凉的金属车身让他打了个激灵,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眼中的世界正在变得极度不真实,一个副院长的离奇死亡,一个副市长的疯狂豪赌,一个公安局长的被迫站队,现在,连那片轻易不显山不露水的“天”,都被惊动了。
这已经不是窟窿,这是天崩。
周围的警察们,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安。他们交换着隐晦的目光,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和参与的范畴。
林正的反应却很平静。
他只是将那张存有纸条照片的手机,从赵东来手里拿了回来,揣进自己运动裤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拿回一件属于自己的普通物品。
“走吧。”他说,仿佛被召见的不是他,而是要去参加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会议。
赵东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审视、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自己的那辆黑色奥迪。
林正坐进了副驾驶。周毅拉开后车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车门关闭,将现场的压抑和血腥气隔绝在外。车内,一股淡淡的皮革和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属于权力的、沉闷的气息。
赵东来亲自开车,车辆平稳地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车里死一般地寂静。周毅坐在后排,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排的两个男人之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强大、紧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敢看,也不敢听,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假装自己不存在。
车辆汇入主干道的车流。窗外,城市正以它固有的节奏运行着。公交车进站,广告牌上闪烁着明星的笑脸,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风驰电掣。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这片繁华与车内的死寂,构成了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割裂感。
“我认识刘庆华。”
最终,是赵东来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爱人前年做心脏搭桥,就是他主刀的。手术前,他跟我说,赵局你放心,我这双手,稳得很。”赵东来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有些发白,“他没说谎,确实稳。”
林正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女儿在市一中,尖子生,目标是协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女儿穿上白大褂。”赵东来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上通往市委大院的路,“现在看不到了。”
周毅在后面听得心里发酸,他不敢想象,一个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该是何等的悲凉与不甘。
“所以,”林正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们不能让他白死。”
赵东来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林市长,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早上那个电话,几乎是把我的后半辈子,都押在了这张赌桌上。”
“我知道。”林正说。
“那你还打?”
“因为我觉得,赵局的后半辈子,值得押在‘对’的事情上。”林正转过头,看着这位公安局长,“而不是押在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的烂摊子上。”
赵东来的手,在方向盘上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紧绷的对峙感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宿命捆绑在一起的、同舟共济的沉重。
市委大院到了。
与市政府那边开放亲民的风格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庄严肃穆。高大的院墙,站得笔直的武警哨兵,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权力核心地位。
车辆经过严格的检查后,缓缓驶入。院子里种满了高大的松柏,即便是盛夏,也透着一股清冷之意。
赵东来将车停在办公楼前,三人下车。
一路上,但凡遇到他们的人,无不投来复杂的目光。赵东来是这里的常客,但林正,尤其是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林正,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周毅跟在两人身后,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他的后背上。
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安静得让人心慌。
办公室门口,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等在那里。他是市委书记宋怀安的秘书,陈秘书。
“赵局,林市长。”陈秘书的表情无懈可击,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书记在等你们。”
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对林正的衣着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办公室很大,装修风格沉稳大气。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类书籍,散发着油墨和时光混合的味道。另一面墙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柏。
他身材中等,背影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大,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立刻转身。
赵东来和林正都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等待着。周毅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办公室里那座老式座钟发出的“滴答”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就是春江市的市委书记,宋怀安。
他看起来五十岁出头,面容儒雅,甚至带着一丝书卷气,不像是一位手握重权的地方大员,倒更像一位大学教授。
他的目光从赵东来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林正的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不起半点波澜。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正,从头到脚,尤其在他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运动服上,多停留了两秒。
周毅紧张得手心都湿了,他觉得书记下一秒就要拍案而起,怒斥林正“不懂规矩”。
然而,宋怀安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收回目光,走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然后,他指了指对面的两张椅子。
“坐。”
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赵东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林正也跟着坐下,他的坐姿很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
宋怀安没有看他们,而是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慢慢地翻看着,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办公室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周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他偷偷看了一眼林正,发现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落在了书记桌上的一个相框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也或许是一个世纪。
宋怀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林正,缓缓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不是安抚,更不是指示。
他说:“刘庆华的女儿,比我女儿小一岁。她们俩,以前在同一个画室学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