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的大脑，像一台被反复重启的电脑，屏幕上始终定格着最后那三个字——“二工区”。
他呆呆地看着林正，看着那张年轻、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的脸。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位市长，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精密计算器。从一份外卖的送达时间，到骑手的位置停留，再到订单来源的可能性，最后落点在一个油腻腻的餐盒上潦草的字迹。
这中间的逻辑链条，任何一环都细微得如同尘埃，但林正却能将它们从混杂的信息乱流中精准地捕捉、串联，最终编织成一张指向真相的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或者敏锐了。这是一种近乎恐怖的洞察力，一种能从最寻常的生活表象之下，窥见其内里暗流涌动的能力。周毅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林市长是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之前的一切，只是在陪着对手，或者说，陪着自己，玩一个解谜游戏？
“市长……您……”周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的贫乏。他最后只能吐出两个字，“神了。”
林正笑了笑，收回了在沙盘上指点江山的手，那份运筹帷幄的气势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穿着白t恤的邻家青年。
“不是神了，是饿了。”他拍了拍周毅的肩膀，“走，请你吃早饭。就去那家‘老巷口猪脚饭’。”
周毅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现在去？”
“不然呢？”林正看他，“等他们下班了再去吗？那家店，白天做的是过路散客的生意，晚上做的，才是工地的生意。我们要找的人，现在大概率不在店里，但在店老板的记忆里。”
半小时后，林正的车停在了城南那条老旧的巷子口。
“老巷口猪脚饭”的店面不大，甚至有些破旧。红色的招牌因为日晒雨淋，已经泛出了一层暗淡的粉白。门口支着两口巨大的铁锅，锅里是色泽酱红、汤汁浓稠的猪脚，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八角、桂皮的香料味，霸道地占据了整条小巷的空气。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过了早餐高峰，店里没什么人。一个身材敦实、围着一条油腻围裙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大勺在锅里搅动，见到有客人进来，只是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吃点什么？自己找地方坐。”
“老板，两份猪脚饭，加个蛋。”林正熟稔地喊道，然后拉着还有些拘谨的周毅，在靠墙的一张方桌边坐下。
桌子是深色的木头，桌面被擦得发亮，但依旧能摸到一层薄薄的油腻感。墙上贴着发黄的菜单，价格很亲民。周毅坐立不安，他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仿佛他们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者。
林正却显得轻松自在，他拿起桌上的醋壶，在自己的小碟里倒了些，又推给周毅：“他们家的猪脚，配上这个醋，解腻。”
很快，两份热气腾腾的猪脚饭被端了上来。猪脚炖得软烂脱骨，肉皮q弹，瘦肉入味，满满的胶质感。金黄的卤蛋，配上几根碧绿的菜心，浇上浓郁的汤汁，拌着米饭，让人食指大动。
周毅昨夜几乎没睡，此刻闻到饭菜香，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学着林正的样子，夹起一块猪脚，在醋碟里蘸了一下，送进嘴里。酸味中和了油腻，肉香在口中瞬间迸发，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老板，生意不错啊。”林正一边吃，一边跟那个还在灶台忙活的老板搭话。
“就那样，混口饭吃。”老板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带着一种长年累月浸泡在油烟里的沙哑。
“我看您这店，到了晚上更热闹吧？”林正又问，语气像是随口闲聊，“对面那么大个工地，几百号工人，夜里饿了，肯定都奔您这儿来了。”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老板的心坎里，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那是！整个城南，就我这一家开到半夜。天环科技那些人的夜宵，都是我这儿包了的。”
“天环科技，那可是大公司。”林正说，“给他们送餐，结账痛快吧？”
“痛快个屁！”老板一撇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公司规矩多得很，一个月一结，还老是要发票。倒是底下那些分包的工头，来得勤，给钱也爽快，都是现金。”
“哦？分包的工头也自己订餐？”林正故作好奇。
“可不是嘛。他们手下的工人跟天环自己的员工不一样，干的都是最累的活，晚上饿得快。他们那些工头，为了让工人多干点活，都自己掏钱加餐。”老板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尤其是那个二工区的王工头，几乎天天晚上都来电话，一订就是几十份，每次都让我多加肉，说是给兄弟们补补。”
周毅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筷子，紧张地看向林正。
林正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夹起一颗卤蛋，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王工头？听起来是个实在人啊。”
“人是挺实在，就是看起来挺愁的。”老板摇了摇头，“以前他来订餐，还跟我开两句玩笑，最近这几个月，每次打电话都唉声叹气的，话也少了。前两天还问我，认不认识人，能帮他孩子办个转学，说是想让孩子去市里好点的学校，又没门路。”
林正的咀嚼动作，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放在桌下的手，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一行只有他能看到的微光字体在脑海中浮现：
【触发支线民心任务：王建国的烦恼。】
【任务内容：帮助春江市第三建筑分包公司二工区工头王建国，解决其子王小虎的转学难题。】
【任务奖励：民心值+200，获得关键线人王建国的初步信任。】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鱼，上钩了。
吃完饭，两人走出小巷，坐回车里。夏日的阳光已经有些灼热，但周毅却感觉背后阵阵发凉。
“市长……这也太巧了吧？”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刚想找个带路人，这个王工头就自己冒了出来，连弱点都暴露得一清二楚。”
林正发动了车子，没有立刻开走。他看着巷口那家依旧冒着香气的猪脚饭店，眼神深邃。
“周毅，这不是巧合。”
“那是什么？”
“是必然。”林正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他们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植根于人性。工头为了让工人卖力，会自掏腰包加餐；父亲为了孩子的未来，会想尽办法找门路。这些都是最朴素、最真实的人性反应。我们只要顺着人性的纹路去摸，就一定能找到线头。”
周毅怔怔地看着林正，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在体制内学到的所有“为官之道”，在林市长这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他一直以为，官场是权力的博弈，是关系的交织。可林正却告诉他，官场的本质，是人心的较量。
“那……我们现在是直接去找这个王建国吗？”周毅问。
“不。”林正摇了摇头，“直接去找，就是亮明身份，那是审问，不是求助。一个父亲，是不会把孩子的未来，交到一群来路不明的审问者手里的。”
“那怎么办？”
“我们得让他，主动来找我们。”林正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市教育局局长的电话。
“喂，张局长吗？我是林正。”
电话那头的张局长显然有些意外，立刻变得恭敬起来：“林市长您好！您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大事，就是跟你打听个事。”林正的语气很随意，“我听说，最近咱们市里是不是有个针对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教育优待政策？就是那种，父母在本地有突出贡献的，孩子上学可以适当照顾一下。”
张局长在电话里愣了几秒，似乎在飞快地思索市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政策。
“林市长，您说的这个……我们好像……没有成文的规定。”张局长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对于一些特殊人才、劳动模范的子女，我们确实一直都有绿色通道。”
“那就好。”林正说，“你帮我留意一下，一个叫王建国的建筑工头，他儿子叫王小虎。看看符不符合你们那个‘绿色通道’的标准。这事不用搞特殊，一切按规矩来，符合标准就办，不符合就算了。悄悄地办，别声张。”
挂了电话，周毅已经彻底看呆了。
他终于明白林正的计划了。这不是去“创造”一个巧合，而是去“引导”一个巧合的发生。
他们不会直接出现在王建国面前，说“我们可以帮你儿子转学，但你必须告诉我们真相”。
他们会通过教育局的官方渠道，让“好消息”像天降甘霖一样，精准地落到焦头烂额的王建国头上。而当王建国拿着那份来之不易的转学通知，去感谢教育局的时候，张局长只需要“不经意”地提一句：“这事你得谢谢林市长，是他亲自过问的。”
到那时，手握真相却备受煎熬的王建国，面对这份天大的、足以改变儿子命运的恩情，他会怎么选？
一个小时后，林正的手机响了，是张局长打来的。
“市长，查到了。那个王建国，虽然只是个分包工头，但他带的二工区，去年拿过市里的‘安全生产先进班组’，他本人还得过一次‘优秀外来务工人员’的表彰。完全符合我们的人才引进绿色通道标准！这事儿我们马上就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好，辛苦了。”
林正挂断电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看着窗外，城南工地方向，巨大的塔吊在蓝天下缓缓转动，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周毅，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什么？”
“等一个父亲的挣扎，和一个男人的抉择。”林正的目光变得悠远，“等他来敲响我的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