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的白墙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明亮的光痕。
走廊里开始有了动静。护士站的电话铃声，推车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病人家属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交织成医院独有的、属于白昼的序曲。
林正醒了，或者说，他一夜未眠。
他只是在黑暗中，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对峙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再去看那个电源插座，甚至没有再想起它。从他决定反击的那一刻起，那只“耳朵”就不再是威胁，而是一个传声筒，一个他精心挑选的、能将声音精准送达目的地的麦克风。
“笃笃。”
敲门声响起，是陈佳佳。
“林市长，早上好，该吃早餐换药了。”她推着餐车进来，脸上挂着清晨阳光般灿烂的笑。
今天的早餐，是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个水煮蛋。
清淡，寡味，毫无生气。
像极了某些人希望他所处的状态。
陈佳佳麻利地帮他换好药，看着那碗几乎是纯白色的粥，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食堂的早餐也太没诚意了，您这伤员，就该喝点肉糜粥或者鱼片粥才对。”
林正靠在床头，用左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粥，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
米是米，水是水，温度不冷不热，味道若有似无。
他慢慢地咀嚼，吞咽，然后放下勺子，拿起手机，拨通了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秘书刘晓燕干练的声音：“市长，早上好。”
“晓燕，”林正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官方口吻，“你现在记一下，关于提升我市公立医疗机构后勤服务水平，尤其是病患餐饮质量的几点思考。”
电话那头的刘晓燕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刚醒的领导，第一个电话居然是谈食堂问题。但她职业素养极高，立刻应道：“好的市长，您请讲，我记录。”
“第一，”林正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病患餐饮，不是果腹，是治疗的一部分。营养的均衡，口味的兼顾，直接关系到患者的康复速度和就医体验。这一点，我们的很多医院，认识严重不足。”
他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轻轻敲着白粥的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仿佛在给自己的发言配上一个强调的重音。
“第二，服务意识淡薄，标准化缺失。就拿我所在的市一院来说，昨天的冬瓜排骨汤，咸淡失宜，排骨过老。今天的早餐白粥，寡淡无味，缺乏营养。这反映出的是什么？是后勤管理的粗放，是‘大锅饭’思维的延续。这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现象。”
“第三，群众满意度，是检验我们工作的唯一标准。一个城市的温度，不体现在高楼大厦，而体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病人住院，身心俱疲，如果连一口热乎、可口的饭菜都吃不上，我们怎么好意思说‘为人民服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所以，我要求，由市府办牵头，联合卫健委，立刻成立一个专项调研小组。对全市所有二级以上公立医院的食堂，进行一次不打招呼、不设路线的突击检查和满意度问卷调查。重点查三个问题：食材采购是否合规，菜品质量是否达标，患者评价是否真实。形成报告后，下周一，我要在市长办公会上看到。”
刘晓燕在那头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通过听筒隐约传来。她最后确认了一遍：“您的意思是，要发起一个全市范围内的医院食堂服务提升专项行动？”
“不是行动，是革命。”林正纠正道，“一场关乎民生的‘厨房革命’。就从市一院这碗白粥开始。”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放在一边，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喝那碗寡淡的白粥。仿佛刚才那个指点江山、掀起一场“厨房革命”的副市长不是他，他只是一个安安静静吃早餐的普通病人。
陈佳佳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小嘴张成了“o”型。她看着林正，眼神里除了崇拜，又多了几分敬畏。
原来，领导批评食堂，跟普通人吐槽，是完全不一样的。
普通人吐槽，是发泄情绪。
而这位林市长，他是真的会因为一碗白粥，去撬动整个城市的医疗后勤体系。
她忽然觉得，手里的这碗白粥，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林正安静地喝完了粥，靠在床头，拿起一本杂志，随意地翻看着。他在等，等那颗他亲手扔进湖里的石子，激起应有的涟漪。
他没有等太久。
大约一个小时后，陈佳佳再次推门进来，这一次，她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神秘。
“林市长，林市长，您快看手机！”她压低声音，像个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小特工，“出大事了！”
林正放下杂志，疑惑地接过她递来的手机。
屏幕上，是江城本地最火的一个民生类公众号“江城百事通”的头条推送。
标题用醒目的红色加粗字体写着：
《寒心！英雄副市长为救小童身受重伤，病房内竟只能喝“水上漂”白粥？市一院的良心在哪里！》
文章的开头，用极富感染力的笔触，再次回顾了林正为救孩子被撞伤的“英雄事迹”，配上了几张现场的模糊照片，瞬间将读者的情绪调动起来。
紧接着，笔锋一转，开始痛陈市一院食堂的种种不堪。文章里没有直接点名是林正的遭遇，而是用了“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住院英雄反映”这样的春秋笔法。
但真正厉害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
作者显然做足了功课，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了十几位曾经或正在市一院住院的病人家属的“匿名采访”。
“那饭菜，狗都不吃！我爸做完手术，想喝点有营养的汤，结果送来的汤清得能看见碗底的倒影！”
“贵得要死，一份青菜二十块，还没我楼下沙县小吃炒得好吃。”
“我投诉过，没用！人家食堂是外包的，跟医院就是两张皮，谁也管不了谁！”
一条条带着怨气的评论，配上几张拍得极其没有食欲的饭菜照片——蔫黄的青菜、飘着几片肥油的清汤、黑乎乎的炒肉丁……视觉冲击力十足。
文章的结尾，更是升华了主题：
“一座城市的良心，不在于它能建多高的楼，而在于它如何对待最需要关怀的弱者。当我们的英雄在流血，当我们的病人在忍受痛苦，我们甚至无法为他们提供一碗热气腾腾的、有尊严的饭菜。我们不禁要问，市一院，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江城，你的温度在哪里？”
整篇文章，煽动性极强，又处处站在道德高地，让人无法反驳。
评论区已经炸了锅。
“我靠！我上个月就在市一院住过，文章说得一点没错！食堂巨难吃！”
“支持林市长！这样的好官，不该受这种委屈！”
“严查市一院食堂！背后肯定有猫腻！是不是关系户承包的？”
“请求纪委介入！一个小小的食堂都管不好，怎么管好一个医院？”
舆论，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林正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知道，“J”出手了。
而且，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精准狠辣。这篇稿子，将他的个人遭遇，完美地转化成了一个公共议题，将墙壁里那双眼睛的主人，从暗处，硬生生拽到了聚光灯下。
现在，他们恐怕没工夫再欣赏他的“独角戏”了。
“林市长，这……这也太厉害了吧？”陈佳佳看得咋舌不已，“就这么一会儿，阅读量都十万加了！全城都在讨论这件事！”
林正把手机还给她，脸上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希望能推动问题解决吧。”
他的话音刚落。
“砰！”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满头大汗的钱院长第一个冲了进来，手里举着手机，脸上的表情像是天塌了下来，声音都变了调：“林市……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李建军。
这位治安支队的大队长，此刻的脸色比昨天夜里还要阴沉。他没有看钱院长，一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向病床上的林正。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病房里，只剩下钱院长粗重的喘息声。
李建军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正的病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压迫，以及一丝被愚弄后的愤怒。
林正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病人的苍白和无辜。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十秒钟。
最终，李建军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他俯下身，凑到林正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林市长，你很会唱戏。”
“不过，戏台子搭得太大，唱得太响，有时候……会把不该来的观众，也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