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台的灯光汇聚成一片刺目的白，将林晚晴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孤单。她站在发言台后，一身深蓝色的西装让她看起来干练，但紧贴着讲台边缘、指节微微收紧的手，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整个大礼堂鸦雀无声，只有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几百道目光，像无数条无形的射线，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她的身上。苏正能轻易分辨出这些目光中的不同成分：主席台上县委书记周书记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期待；台下大多数乡镇干部的目光是例行公事般的漠然；而夹杂在其中的，钱书明那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眼神，以及主席台另一侧颜秘书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冷光，则像两根毒针，直刺而来。
“……清水镇的工作，重点在于一个‘实’字。”
林晚晴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清亮、沉稳，听不出丝毫的紧张。她没有完全照着那份“精美”的材料念，而是巧妙地将其中的框架抽离出来，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她绝口不提具体的投入产出比，避开了所有可能埋着陷阱的精确数字，转而大段地讲述石磨村村民思想的转变，讲述镇政府是如何挨家挨户做工作，如何将政策的“纸面温度”转化为百姓的“切身感受”。
她的发言，像是在冰面上跳舞，姿态优雅，却步步惊心。
钱书明脸上的笑容未变，他甚至还像模像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不急，一点也不急。林晚晴越是这样避重就轻，就越是反衬出后续苏正发言的重要性。数据，才是这场汇报的核心。一个镇长可以谈理念、谈感想，但负责具体工作的科员，必须拿出翔实的数据。那个被他精心修改过的数字，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已经算好了引爆的时间，就等着苏正亲手按下那个按钮。
苏正的目光从钱书明身上挪开，落回自己面前的桌上。左手边，是那本冰冷的铜版纸汇报材料，那个“一百二十万”的数字，像一个无声的陷阱。右手边，是他自己那份粗糙的发言稿。
他想起了王副局长那句金玉良言：“水至清则无鱼。”
是啊，在这样的环境里，做一个“聪明人”无疑是更安全的选择。他完全可以在上台后，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关于具体的拨款数额，我记得好像是一百五十万，可能是我记错了，还请会务组的同志帮忙核实一下。”
一句话，就能把皮球踢出去，既点明了问题，又保全了所有人的体面。这是最稳妥，也是最符合官场生存法则的做法。
可是，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碰到了口袋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纸条的边缘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软了。石磨村老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那双紧紧握住他、充满信赖的眼睛，瞬间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满满一车带着泥土芬芳的土特产，那句质朴得不能再质朴的承诺——“我们全村的爷们，随叫随到！”
一边是机关算尽的阴谋诡计，一边是掏心掏肺的质朴民心。
这浑水，他不想趟。但这清浊，他必须分。
苏正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先是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翻开自己的发言稿，在关于石磨村数据的那一页空白处，用极小的字，清晰地写下了“150万？”这几个字。
这是他身为“苏科员”的后手，是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规防御。
做完这一切，他盖上笔帽，将这支笔放回了公文包的夹层。然后，他的手伸向了另一个隔层，握住了那支早已与他血脉相连的英雄钢笔。
笔杆温润，一入手，那股熟悉的暖流便顺着掌心缓缓注入。他能感觉到，笔杆上那道代表【官僚怨气】的血色纹路依旧深沉，而缠绕其上的那丝金色纹路，此刻却像有了生命一般，散发着稳定而坚实的光芒。那是石磨村的万民伞，是几百户村民的感谢与期盼，是这支笔的“定海神针”。
他需要一句批注，一句能撬动整个棋局的“反话”。
“祝钱主任的材料越做越真？”不行，太小家子气，也太刻意，矛头直指一人，反而落了下乘。
“愿所有谎言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又太空泛，像一句无力的口号，神笔的力量讲究一个“精准引爆”，而不是“大水漫灌”。
他的目光扫过主席台上方悬挂的横幅——“求真务实，开拓创新”。这八个字，与台下正在发生的一切，构成了极致的讽刺。钱书明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这种“文山会海”、“材料美化”的官场风气之下，结出的一个恶果。
他要反击的，不应该只是钱书明，不应该只是颜秘书。他要反击的，是这种风气本身。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豁然成型。
苏正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翻到自己发言稿的最后一页，那是一片宽阔的空白。他握紧了笔，手腕沉稳，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他先写下一句最标准的场面话，一句钱书明最爱听的吹捧：
“此次会议组织周密，材料详实，令人敬佩！”
墨水在纸上晕开，字迹工整。紧接着，他笔锋一转，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那支笔仿佛不再是笔，而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祝愿我们清源县的会风越来越‘实’，让所有弄虚作假的内容，都显出原形！”
当最后一个“形”字的收笔利落地划过纸面，苏正感觉笔尖猛地一沉，仿佛盖下了一个千斤重的印章。一股无形的波动从笔杆上瞬间爆发，扫过整个会场，然后又如潮水般退回，归于沉寂。
钢笔恢复了平静，笔杆上那道金色的功德纹路，似乎比刚才黯淡了一丝，而被它镇压着的血色怨气，则翻涌得更加深邃。
成了。
他送出的“祝福”，已经编入了这场会议的“规则”之中。它在等待，等待一个将所有“弄虚作假”都公之于众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就是他自己，以及他即将要念的这份发言稿。
苏正不动声色地盖好笔帽，将钢笔妥善地放回口袋。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在稿纸上随手涂鸦。
“……清水镇的未来，必将是一个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美好未来！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恰在此时，林晚晴的发言进入尾声，她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哗——”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番发言确实精彩。钱书明在前排卖力地鼓着掌，脸上的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他看着林晚晴走下台，看着她与苏正擦肩而过时那个鼓励的眼神，心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前菜结束，主菜终于要上了。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感谢林镇长的精彩发言！接下来，让我们用同样热烈的掌声，有请清水镇先进个人代表，苏正同志上台发言！苏正同志在石磨村水库项目的推进中，做出了突出贡献，下面就请他为我们分享其中的心得体会！”
苏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拿起了桌上那份被他亲手“加过料”的发言稿。
全场的目光，再一次汇聚过来。
他迎着所有人的视线，迈开脚步，向那个灯火通明的舞台走去。
台下，钱书明身体微微前倾，嘴角那丝得意的冷笑再也无法掩饰。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等下要用何等“痛心”的语气站起来，“纠正”那个致命的错误。
好戏，终于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