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被套牢的土地,农民无法耕种也无法流转!
夜深了,县委大楼里绝大部分的灯都已熄灭,只有苏正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还亮着一扇窗,像一只孤单睁着的眼睛,注视着沉睡的县城。
苏正没有回家。
他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一张清源县的行政地图。
他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下了一个圈,圈住了石盘村的位置,旁边标注着“现代农业生态示范园,三百亩”。
这一个圈,像一道伤口。
他闭上眼,那位扛着柴火的老人佝偻的背影,和那双浑浊又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睛,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这地方,早就烂透了。”
这句话,比晚上的风更凉,一直往骨头缝里钻。
仅仅是一个石盘村吗?王翰那张油滑的脸,和他口中那些层出不穷的“大项目”,到底对应着多少个这样的“伤口”?
苏正睁开眼,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秘书小李的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没睡醒的沙哑,但立刻变得清醒:“苏常委。”
“还没睡?”
“您没走,我不敢睡。”小李说的是实话。
“帮我办件事,立刻。把近三年,所有乡镇上报的、涉及招商引资项目征地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已经完成征地,但项目未有实际进展的,全部汇总一份清单给我。包括项目名称、投资方、征地面积、征地补偿标准,以及……目前的土地现状。”苏正的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份清单。”
“是!”小李没有问为什么,他只知道,这位年轻的领导,又要掀起风浪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苏正的办公室变成了临时的信息处理中心。
电话铃声在安静的夜里此起彼伏。
“喂,城关镇吗?我是县委办苏正。你们镇东边那个‘国际商贸物流城’项目,对,就是前年签约的那个。现在什么情况?……什么?还在做地质勘探?勘探了快两年了?”
“李家铺乡?你们那个‘新型环保建材厂’,占了河滩八百亩地那个。我问你,除了围墙,里面盖了几块砖?……没盖?那你们报上来的‘主体厂房建设中’是什么意思?打地基也算主体建设?”
“我是苏正。你们马家河村的‘水产养殖基地’,去年报的材料,说已经引进优质鱼苗了。我问你,鱼呢?……什么叫鱼苗对水土不服,还在改良水质?改良了一年,还没改良好?”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苏正的脸色也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他得到的回复,五花八门,借口千奇百怪,但指向的结果却惊人地一致:土地被圈,项目停滞。
那些在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的“龙头项目”、“发展引擎”,在现实中,就是一个个巨大的围栏,和围栏里疯长的野草。
天快亮的时候,秘书小李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抱着一摞厚厚的材料,敲门走了进来。
“苏常委,都……都在这儿了。”
苏正接过清单,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一个个项目,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清源县,近三年,亿元以上的招商项目共七个。
涉及十二个乡镇,三十七个行政村。
累计圈占土地,一万一千三百亩。
其中,超过八成是各村镇最肥沃、位置最好的耕地或建设用地。
而这一万多亩土地上,真正动工建设的,不足百分之五。剩下的,全部处于“前期准备”、“方案调整”、“资金筹措”等各种名义的停滞状态。
苏正的手指抚过“一万一千三百亩”这个数字,仿佛能感受到这片广袤土地冰冷的体温,和其上无数农民无声的叹息。
小李在一旁低声补充道:“苏常委,我还让信访办的同事查了一下。近一年来,关于征地后项目无进展、农民生计无着的信访案件,占了所有涉农案件的六成以上。主要就集中在这几个项目所在的乡镇。”
“处理结果呢?”
“大部分都是……责成项目方加快进度,安抚村民情绪。”小李的声音更低了,“但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
苏正当然知道没用。
他翻看着卷宗里附带的一些案例,比昨晚那位老人的讲述更加触目惊心。
有个村子,全村的菜地都被圈去建“绿色果蔬基地”,村民们现在吃菜,反倒要去几里外的镇上买。
有个乡镇,唯一的灌溉渠因为“物流城”项目而被截断,下游几千亩农田只能靠天吃饭,收成锐减。
最让苏正感到愤怒的,是这些农民所处的法律困境。
土地,在法律意义上,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们拿了一笔看似不少、但对于长远生计而言只是杯水车薪的补偿款,就彻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们无法再耕种这片土地,因为这是“项目用地”,擅自耕种属于违法。
他们也无法将土地流转或另作他用,因为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已经被那纸协议牢牢套死。
他们被承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进厂当工人,年底拿分红。但这个未来,却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由“合法”程序和“宏伟”规划编织的陷阱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良田荒芜,看着兜里的补偿款一天天变少,看着日子越过越没有盼头。
而制造这一切的王翰,却可以心安理得地拿着这些“纸面政绩”,去申报“全省招商引资先进个人”。
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苏正拿起红笔,在地图上,将清单上那一个个停滞的项目所在地,全部圈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随着红圈越来越多,一个诡异的布局,渐渐在地图上显现。
这些被圈占的土地,看似分散在各个乡镇,但连成一片后,却隐隐构成了一条贯穿清源县南北的“经济走廊”。它们要么扼守着国道出口,要么紧邻着规划中的新城区域,要么就直接是风景最好的河岸地带。
这根本不是为了发展项目,这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大规模的土地投机!
苏正的目光,落在了清单最后一栏——投资方信息。
“绿野春天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宏图伟业物流有限公司”、“金山新型建材集团”……
这些公司的名字,个个都取得响亮大气。
苏正盯着这些名字,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小李说:“小李,再帮我查一下。这七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特别是他们的法人代表、股东结构和注册地址。我要最详细的资料。”
“好的,苏常委,我马上去办!”
小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苏正站起身,走到窗边。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但笼罩在清源县上空的阴云,却比这夜色更加浓重。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王翰,而是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大网。
半个小时后,小李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A4纸,再次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的脸色有些奇怪,是一种混合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苏……苏常委,查到了。”
苏正接过那几张纸。
第一家,“绿野春天”,法人代表:张伟,股东:张伟、李丽。
第二家,“宏图伟业”,法人代表:王涛,股东:王涛、赵敏。
……
表面上看,这几家公司毫无关联。
但当苏正的目光移到“注册地址”那一栏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七家公司,七个不同的名字,注册地址,竟然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东州市,新华路188号,环球金融中心A座23层。
不仅如此,在更详细的股东背景调查中,那几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张伟、王涛、李丽、赵敏……他们的身份信息背后,都通过错综复杂的亲属或商业关系,最终指向了东州市那几个在商界和政界都极有分量的大家族。
苏正的手指,停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周子昂。
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好像是……东州市市委某位副书记的儿子。
而这个周子昂,正是其中一家投资公司的隐名大股东。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苏正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翰敢如此肆无忌惮,为什么那些项目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荒置两年。
原来,他的背后,站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正经投资商,而是一群来自东州市的,手眼通天的“衙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