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基层单位的苦恼，文件批不下来事情办不了！
苏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前那份关于西城区第三小学的报告，像一块冰，散发着无形的寒气。马学文送来的这摞文件，每一份都差不多。封皮上是某个急需解决的民生问题，翻开来，则是一场由各个部门领导联袂上演的“书法接力赛”。
每一个签名都龙飞凤舞，每一句批示都“原则上同意”，每一个建议都将责任巧妙地推向下一个环节。这些文件，像一群被精心打扮过的孤儿，在市委大楼里流浪，找不到一个愿意收养它们的家。
张敬的“教导”言犹在耳。这位办公厅主任用最温和的语气，为苏正勾勒出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行为准则：多看，多听，多协调，但绝不要拍板，绝不要做出头鸟。只要皮球在规则的轨道里滚动，哪怕滚到天荒地老，对于维系这台机器平稳运行的“润滑油”来说，便不算失职。
苏正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口袋里的那支钢笔，正传来一阵持续而细微的嗡鸣。它像一个置身于米仓里的饿汉，贪婪地吸收着弥漫在整栋大楼里的，那种由程序正义和事实拖延交织而成的、粘稠而醇厚的“怨气”。
在这里，怨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我按规矩办事，你为何不批”的困惑，是一种“眼看事情火烧眉毛，文件却还在旅行”的焦灼，是一种“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却偏要盖一百个章”的荒诞。
这种怨气，更高级，也更具“营养”。
光坐在这里“学习文件”，是无法真正理解这台机器的。苏正站起身，决定去一个地方——食堂。
市委机关食堂，是这栋严肃建筑里最富生活气息的地方。它不仅是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更是信息交换的节点，是观察权力生态最直观的窗口。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苏正端着餐盘，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他这个新面孔，尤其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副主任，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但在这里，好奇通常都隐藏在眼角的余光里，没有人会冒失地上前搭话。
苏正一边慢慢地吃着饭，一边听着周围的谈话声。大多是些关于天气、子女、股票的闲聊，但偶尔，也会飘来几句夹杂着抱怨的业务交流。
“……那个老旧小区改造的补充预算，又被财政打回来了，说我们区里的配套资金比例不对，让重新测算。”
“重新测算？那得测到猴年马月去，规划那边的数据一变，这边全得跟着动。”
“谁说不是呢，居民天天在社区问，我们这嘴皮子都磨破了。”
苏正听着，没有抬头。这些对话，就像是他桌上那些文件的现实注脚。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餐盘的中年男人，在他旁边的空位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有些稀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衬衫的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奔波于各个部门之间所特有的疲惫和谦恭。
“苏主任，您好。”男人坐下后，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苏正抬起头，认出他上午在走廊里见过，似乎是某个区里来办事的干部。
“你好。”苏正点了点头。
“我……我姓张，叫张明，在滨河区民政局工作。”男人有些拘谨地自我介绍，“上午在楼道里见过您，您刚来，就……就想着跟您打个招呼。”
“张科长，你好。”苏正的称呼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张明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时不时地用筷子戳着餐盘里的米饭。
苏-正没有主动开口，他知道，有些话，需要对方自己鼓足勇气。
终于，张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放下筷子，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苦笑：“苏主任，您是市委领导，我一个基层的，本不该跟您倒这些苦水。可这事……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说。”苏正言简意赅。
得到了鼓励，张明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们区里，有个社区养老服务中心的项目，房子是现成的，以前是个小招待所，稍微改造一下就能用。区里也拨了款，就等着市里的养老服务专项补贴下来，好采购设备，聘请护理人员。”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报告三个月前就打上来了。我们民政局报给市局，市局批了，转到办公厅。办公厅说，这事得财政局点头。我们又跑财政局，财政局说，补贴可以给，但项目得有发改委的立项批文。我们又跑发改委，发改委说，养老服务中心的建设标准，得卫健委那边出个行业指导意见……”
张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苏主任，您是不知道，这三个月，我就像个球，被这几个部门踢来踢去。发改委说要等卫健委的红头文件，卫健委说他们的文件正在走内部流程，财政局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我们区里那些等着进中心的老人，天天去社区问，有的老人身体不好，就想在家门口有个能日托的地方，可我们……我们什么也承诺不了。”
“就为了这么个事，我这三个月，光是往市里就跑了不下二十趟。每个部门的领导见了我都客客气气，说这是好事，是民生工程，一定支持。可一到具体办事，就又是‘研究研究’、‘走走程序’。”
张明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程序，程序！我知道规矩重要，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再这么‘程序’下去，有些老人，怕是等不到养老中心开门的那一天了！”
苏-正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张明的故事，和他桌上那些文件所讲述的故事，如出一辙。每一个环节都“合规”，每一个理由都“正当”，但最终的结果，就是事情被无限期地拖延。
等到张明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完，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有些惶恐地看着苏正：“苏主任，对不起，我……我失态了，不该跟您说这些。”
“没事。”苏正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你们报上来的报告，现在在哪个环节？”
“兜兜转转，昨天又回到了咱们办公厅的综合四处。四处的刘处长说，几个部门意见不统一，他不好协调，让我们再跟卫健委那边沟通沟通。”张明一脸的绝望。这显然又是一次完美的“传球”。
苏正看着他，沉吟了片刻，没有说什么“我帮你解决”之类的空话。他知道，在这个系统里，轻易许诺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只是平静地问：“张科长，这三个月，你跑的每个部门，他们给你的书面回复，或者会议纪要，你都留着吗？”
张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留着，都在档案袋里呢。”
“你回去，做个表格。”苏正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横轴是时间，从你第一次报送报告开始。纵轴是部门。把每一次文件流转，每一次得到的批复，每一次被退回的理由，都清清楚楚地填进去。哪个部门，在哪一天，因为什么原因，把文件停留了多久，一目了然。”
张明有些不解地看着苏正，不明白做这个表格有什么用。
苏正继续说道：“做完之后，复印几份。下次你再去卫健委，或者财政局，别光用嘴说。把这张表，连同你所有的申请材料，一起放在他们桌上。你什么都不用说，就问他们，下一个时间节点，应该填在哪里。”
张明怔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苏正，脑子里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下一个时间节点，应该填在哪里”。
是啊，他一直在求，一直在说好话，一直在解释。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乞求者的位置上。可苏主任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下子点醒了他。
这张表，就是一份责任清单，一份拖延的铁证！
把这张表拍在桌上，潜台词就是：你们谁也别想再踢皮球，白纸黑字，都在这儿记着呢！谁再拖，谁就是下一个被填上“责任人”的那一个！
这哪里是求人办事，这分明就是拿着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苏……苏主任，这……这能行吗？会不会把人得罪了？”张明有些迟疑，他习惯了卑躬屈膝，一时间还没法转换角色。
“你不是想解决问题吗？”苏正反问，“笑脸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得换个表情。”
张明看着苏正那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心中一阵翻腾。他来之前，只是听说新来的副主任年轻，有背景，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领导，看问题的角度如此刁钻，给出的法子如此……狠辣。
“我明白了！苏主任，谢谢您！我回去就办！”张明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他端起餐盘，对着苏正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苏正看着他的背影，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菜。
一个张明，解决了。可这栋大楼里，还有千百个正在被皮球踢来踢去的“张明”。
他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有勇气把那张“责任清单”拍在桌子上。
靠基层倒逼上层，太慢，也太难。
必须从源头解决问题。
苏正吃完饭，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将那摞马学文送来的“见面礼”重新搬到桌上。
西城三小的危楼，滨河区的养老中心，还有这份……《关于东湖公园景观提升工程资金拨付严重滞后导致项目停工的紧急报告》。
每一份报告，都是一个“张明”。
每一份报告，都散发着浓郁的、让人作呕的“怨气”。
苏正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崭新的、印着“市委办公厅”抬头的空白报告纸。
他没有去看那些积压的旧文件，而是将一张白纸，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办公桌的中央。
然后，他从口袋里，缓缓拿出了那支暗金色的钢笔。
与张敬那种“和光同尘”的圆滑不同，与周为民那种“借力打力”的厚重也不同。
苏正要用的，是他自己的方法。
既然你们都喜欢写报告，都喜欢走程序。
那好。
我就给你们写一份，你们谁也无法批示，谁也无法流转，只能被动“接受”的报告。
他拧开笔帽，暗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冷光。那条盘踞在笔杆上的浮雕金龙，龙眼处的那点金芒，仿佛瞬间燃烧了起来。
苏正手腕微动，笔尖落在了纸上。
他要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份关于眼前这一切的——
《关于市委办公厅工作效率问题的调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