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过后,七月的第一天,变化更大了,也更加疯狂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街胡同斑驳的砖墙、灰扑扑的院墙,店铺的门板上,都出现了新的标语。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超英赶美,跑步进入gc主义!”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钢铁元帅升帐,各行各业支援!”
这些标语,字体更大,颜色更醒目,像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劈入人们日常的视野。
如果说墙上的标语还只是文字上的冲击,那么当“炼钢小高炉”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韩东和他的队员们眼前时。
那种视觉和感官上的震撼,才真正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全民炼钢”,什么叫“钢铁元帅升帐”的无所不在。
一个周末的下午,队里没什么紧急任务,天气又不错,队员正常执勤,赵小虎撺掇着大家别闷在大院,出去走走。
“看看咱们京城的新气象”。宋建国无可无不可,王小川也想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韩东便同意了。
他们没去公园,也没逛商店,而是信步由缰,沿着城区的边缘溜达。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这里原本有些零散的农田和破旧的院落,但此刻,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一幅前所未见的奇景。
只见空地上、打谷场里、甚至一些院墙角落,赫然矗立着一个个用砖头、土坯匆忙垒砌起来的,状似烟囱又比烟囱粗矮的构筑物。
它们大小不一,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就像个大地灶,外面糊着厚厚的黄泥,许多泥巴还没干透,露出里面红砖的痕迹。
每个这样的“建筑”旁边,都堆着些煤炭、矿石,有些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石头,以及乱七八糟的木柴、废旧家具甚至破门板。
“这……这就是小高炉吧?”赵小虎第一个叫出声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么多,遍地开花啊,真是土法上马!”
宋建国皱紧了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这味儿……可真够呛人的,这能炼出钢来?”
王小川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走近一个正在冒烟的小高炉仔细观察。
炉子旁边,几个穿着各色衣服、看起来像是附近居民的人,正忙得满头大汗。
一个人用力拉着一个简陋的木头风箱,呼哧呼哧地向炉膛里鼓风;另一个人不时用铁锹往炉口添加煤炭和那些疑似矿石的东西。
还有一个人拿着根长铁棍,时不时捅咕一下炉火,溅起一串火星。
“老乡,你们这……是在炼钢?”王小川忍不住上前搭话。
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汉子,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黑乎乎的脸。
带着几分自豪答道:“对啊,同志,响应号召,土法炼钢,为1070出力,别看咱们炉子小,一样出钢水!”
“出钢水?”王小川看着那简陋的设备和粗糙的操作流程,心里的疑问更大了,“这温度够吗?原料配比……有要求吗?”
那汉子愣了一下,似乎被问住了,随即挥挥手,有些不耐烦:“哎呀,哪有那么多讲究,有热情就行,你看这火苗,多旺,心里有钢,就能炼出钢,”他指着炉膛里跳跃的火焰,信心十足。
旁边一个正在添煤的老太太也插话:“就是,咱们街道都下了任务,家家户户都得凑铁料,支援炼钢!”
“我家的破铁锅、旧脸盆都贡献出来啦!”她脸上带着一种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荣耀感。
韩东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
这哪里是现代化的大工业炼钢?
这分明是放大了的农村烧窑或者打铁铺子,而且规模、设备和操作,看起来比后者还要粗糙不堪。
用这种方式,能炼出合格的、可以用来制造机器、铁轨、武器的钢材?
他看到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干部的带领下,正把收集来的废旧铁器。
包括一些看起来还能用的铁钉、铁片,甚至完好的铁锹头,叮叮当当地扔进一个准备投炉的大筐里。
一种巨大的浪费感,夹杂着对这场运动走向的深切忧虑,涌上他的心头。
赵小虎却跑到另一个炉子旁,跟拉风箱的小伙子攀谈起来,还跃跃欲试地想上手试试。
王小川走了回来,脸色苍白,他低声对韩东说:“东哥,这……这完全不符合基本的冶金原理,什么条件都不具备,怎么可能炼出合格的钢?这炼出来的,顶多是些含杂质的铁疙瘩,甚至可能就是一堆废渣……”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韩东看了王小川一眼,目光复杂。
他何尝不知道王小川说的是对的,但他能说什么?
他只能轻轻拍了拍王小川的肩膀,低声道:“看看就行了,别多话。”
傍晚回去的路上,几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
…
自从那次在亲眼目睹了“炼钢小高炉”的实况后,韩东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热的很。
那些简陋的炉子、混乱的操作、刺鼻的烟雾和人们脸上那种疲惫与亢奋的神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距离哪天没多久,这股“土法炼钢”的浪潮,就以惊人的速度向周围蔓延,甚至直接映照到了他日常工作的视野里。
这天韩东的带队执行货场巡逻任务,重点区域是铁路沿线的一些货场和编组站周边,防止有人趁机盗窃运输物资或破坏设施。
傍晚时分,他带人穿行在通往各个货场的时候,被看到的景象狠狠的震住了。
街道两旁,许多单位的大院里、空地上,甚至一些临街的店铺门口,都垒起了那天见过的那种小高炉。
数量之多,分布之密集,远超他的想象。
有些炉子显然是刚砌好的,泥巴还未干透;有些已经在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苗从炉口喷涌而出。
带着各种杂质的黑烟或黄烟滚滚升起,在城市上空交织成一片污浊的烟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