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树干上,几道深深的刀痕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泽,如同死人的皮肤。
十一个人围在树旁,有老有少,默默地注视着树下被铁链锁住的身影。那是阿良,家族中最年轻的孩子,刚满十九岁。
“时辰到了。”族长陈老爷子拄着桃木杖,声音像是从裂缝的瓦罐里挤出来的。他穿着褪色的道袍,上面绣着已经模糊的八卦图。
“爸,再等等,阿良他...”阿良的母亲,秀英,攥着衣角,指甲陷进了掌心。
“等什么?等那恶鬼把咱们全家都害死吗?”阿良的大伯德全厉声道,他手里握着一把劈柴刀,刀面映着跳动的烛火。
阿良蜷缩在树下,眼神涣散,嘴唇干裂。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只喝过几口符水。一星期前,他开始胡言乱语,说些没人能懂的话,半夜在村里游荡。陈老爷子请来神婆看过后,断定是“厉鬼附身”。
“我不是...”阿良虚弱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片刻清明,“奶奶...我看见了奶奶...”
“闭嘴!恶鬼还想冒充我娘!”德全一脚踢在阿良的肋骨上,少年闷哼一声,蜷缩得更紧。
秀英别过脸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三天前,阿良突然清醒过来,抓着她的手说:“妈,我难受,带我去医院吧。”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孩子,再忍忍,驱了邪就好了。”
“开始吧。”陈老爷子示意,两个堂兄按住阿良的身体,第三个人端来一盆浑浊的符水。
“第一道仪式,净身驱邪。”老爷子念着咒语,用柳枝蘸水,狠狠抽打在阿良身上。
每抽一下,阿良就抽搐一次。秀英站在人群后面,听着儿子的惨叫,心如刀绞。她想起阿良小时候发烧,她整夜不睡地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现在她却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挨打。
“这是为他好,这是为他好...”她喃喃自语,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中的罪恶感。
“第二道仪式,热汤洗孽。”德全喊道,有人从厨房端来一锅冒着热气的开水——不是滚烫,但也足以烫伤皮肤。
“不!不要!”阿良突然挣扎起来,眼中的恐惧如此真实,不像是什么恶鬼,“爸,救我!妈!”
秀英的丈夫,阿良的父亲德明,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当那锅热水浇在阿良背上时,他看见儿子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紧皱起。
“爸,会不会...太过分了?”德明小声问陈老爷子。
“你心疼你儿子,我不心疼我孙子吗?”老爷子瞪着他,“但这不只是阿良一个人的事,那恶鬼要是不除,会祸及全族!你忘了村头老李家的事了吗?”
德明不说话了。几年前,邻村有个精神失常的人被说是恶鬼附体,家人没及时驱邪,结果那家人接二连三出事。这种故事在乡下流传甚广,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阿良的背上已经红肿起来,他嘶哑的哭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几个孩子被大人挡在身后,但都透过缝隙偷看,脸上交织着恐惧和好奇。
“第三道仪式,刀划符咒。”德全举起柴刀,用刀背在阿良胸前划下奇怪的符号。血痕立刻显现,但不深,只是皮外伤。
“停手吧,他快不行了!”秀英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妇人之仁!”陈老爷子怒吼,“就是因为你平时太溺爱,才让邪祟有机可乘!”
就在这时,阿良突然抬起头,眼神异常清明:“妈,我书包里...有医院的通知书...我本来想等确诊再告诉你们...”
众人愣住了。
“什么通知书?”德全问。
阿良艰难地呼吸着:“抑郁症...医生说是抑郁症...需要治疗...”
一阵死寂。
然后德全大笑起来:“狡猾的恶鬼!还想骗我们!”
“是真的...”阿良的眼泪混着血水流下,“爸,妈,我真的病了...需要看医生...”
秀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她想起最近几个月,阿良确实变得沉默寡言,睡眠不好,成绩一落千丈。他曾经说过头痛、失眠,但他们只当是学习压力大。
“他撒谎!”陈老爷子笃定地说,“我请神婆看过了,绝对是恶鬼附身!”
仪式继续。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用枝条抽打,用热水泼洒,用刀划痕。阿良的求救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秀英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冲向屋里,在阿良的书包里翻找。最底层,果然有一张折皱的纸——县医院的诊断书,日期是两周前,诊断结果:重度抑郁症,建议立即治疗。
她拿着诊断书冲回院子,声音颤抖:“停下!都停下!阿良说的是真的!”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德全不耐烦地夺过诊断书,瞥了一眼,然后冷笑一声:“这也是恶鬼的诡计!”
他竟然将诊断书撕得粉碎!
秀英瘫坐在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终于明白了一切。不是阿良被恶鬼附身,而是他们自己被愚昧和恐惧控制了。
黎明时分,阿良已经没了声息。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精疲力尽,却有一种诡异的成就感。
“恶鬼已经驱除了。”陈老爷子满意地说。
太阳升起时,他们发现阿良已经断了气。德明第一个反应过来,探了探儿子的鼻息,脸色突然惨白。
“死了...阿良死了...”他喃喃道。
一瞬间,所有人都清醒了。他们看着树下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着彼此手上的血迹,看着这个他们共同制造的悲剧。
“我们杀了他...”秀英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一口枯井。
警笛声由远及近,有邻居听到动静报了警。当警察冲进院子时,看到的是十一个围着一具尸体、神情恍惚的人。
德全突然大喊:“不!我们是在驱邪!我们是为他好!”
警察给在场的人戴上手铐时,陈老爷子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明明是按照祖辈传下来的方法做的...”
秀英被带上警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院子。老槐树下的阿良,再也不会痛苦了。而她和其他人,将永远活在这场由愚昧编织的噩梦中。
阳光照在槐树干的刀痕上,那些痕迹像是无数只眼睛,注视着这场以爱为名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