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街上的梧桐树荫下,“秀萍理发”的招牌已经挂了二十二年。红底白字的招牌边角开始褪色,就像秀萍和国强的婚姻——颜色淡了,质感还在。
早晨七点半,国强像过去二十年一样第一个到店,扫地、擦镜子、整理吹风机。动作有些迟缓,关节炎又犯了,但他从不吭声。秀萍七点五十推门进来,手里拎着给国强准备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菊花。
“叫你别用凉水洗头,就是不听话。”秀萍放下杯子,瞥见国强微湿的袖口。
国强憨憨一笑,接过杯子时指尖碰触,短暂得像蝴蝶点水。这就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了——在顾客来之前,在孩子们醒来之前,在那条被梧桐树笼罩的安静街道苏醒之前。
理发店是这条老街的活历史。镜子上贴着九十年代末的港星发型照,柜子里摆着已经停产的定型水,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肥皂和头发焦糊的味道。常来的老顾客说,走进这里,时间就慢了下来。
“王叔,还是老样子?”国强给七十岁的老教授围上围巾。
“越老越省事。”王叔笑道,从镜子里看秀萍给李阿姨烫头,“你们俩啊,二十年前给我理发时就这模样。”
秀萍和国强在镜子里对视一眼。确实,二十多年前他们刚盘下这店时,也是这般光景。那时国强头发浓密,秀萍脸上没有皱纹。现在国强头顶微秃,秀萍鬓角有了银丝,可配合依然默契——秀萍剪发时国强递梳子,国强刮脸时秀萍调泡沫。不需要言语,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天下午,他们的女儿小雅带着弟弟小辉来店里。小雅大学放假回家,一进门就宣布:“我拿到实习offer了!”
“姐要去上海了!”十六岁的小辉兴奋地补充,仿佛是自己要去闯世界。
秀萍停下手中的剪子,国强放下梳子。在那一瞬间,夫妻俩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复杂而短暂。秀萍很快笑起来:“好事啊,晚上加菜。”
可那天晚上关店后,秀萍在清点收入时突然说:“上海太远了。”
国强正在扫地,头也不抬:“孩子总要飞的。”
“飞也得慢慢飞,”秀萍把钞票整理得棱角分明,“一下子飞那么远...”
这是他们唯一的争执形式——关于孩子,关于未来,关于时间走得太快。但争执从未持续超过三句话,因为国强总会妥协似的说:“你说得对。”
那天晚上,他们并肩躺在床上,秀萍突然握住国强的手。这很不寻常——二十多年的夫妻,早过了牵手心跳的年纪。但那天晚上,她就是握住了,紧紧的。
“等小辉上大学了,我们把店盘出去,旅旅游。”秀萍在黑暗中说。
“好。”国强简短地回应,手指微微用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清晨,秀萍被浴室里的闷响惊醒。国强倒在瓷砖地上,手里还拿着剃须刀。救护车来的时候,秀萍还攥着国强的手,一遍遍说:“没事的,国强,没事的。”
但有事。心肌梗塞,医生说是瞬间的事,没受什么苦。秀萍点头,办理手续,通知孩子,冷静得不像刚刚丧偶的女人。小雅从学校赶回来,哭成了泪人;小辉愣在原地,像一尊雕塑。秀萍却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接待前来吊唁的顾客,仿佛在操办别人的葬礼。
“妈,你哭出来吧。”小雅哀求道。
秀萍只是摇头:“你爸不喜欢人哭。”
国强下葬后的第二天早晨,秀萍照常去了理发店。她扫地、擦镜子、整理吹风机,动作精确得像个机器人。老顾客来了,她还能勉强微笑:“国强今天休息。”
下午,她说头晕要回家躺躺。小雅给她倒了水,秀萍看着女儿,突然说:“你要照顾好弟弟。”
“妈,你说什么呢,我们当然互相照顾。”
秀萍笑了,那是国强走后她第一次真心的笑:“你爸等太久了,我得去找他。”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小雅两小时后再进房间时,秀萍已经去了,表情平静,手里攥着和国强的结婚照。医生的死亡证明上写得很简单:心碎综合征,真正意义上的心痛而亡。
四十八小时,父母双亡。小雅在太平间外搂着瑟瑟发抖的弟弟,感觉自己一夜老了二十岁。
葬礼上,理发店的老顾客都来了。王叔红着眼睛说:“他们俩啊,就像一对大雁,缺了一个,另一个就活不成。”
秀萍的妹妹哭得几乎晕厥,但对询问的人,她只反复说:“他们感情太好了。”
这简单的六个字,在空气中凝结成冰,冷得刺骨。
有人感动于这至死不渝的爱情,但也有人私下议论:“再痛也该为孩子想想,小辉才十六岁。”
小雅听着这些议论,突然在守灵的那天晚上爆发了。
“你们懂什么?”她对着几个窃窃私语的远房亲戚吼道,“你们知道我妈看着我爸照片时的眼神吗?像心脏被活生生挖走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评判?”
亲戚们噤了声。小雅冲出门,在寒风中发抖。她恨那些把父母的死浪漫化的人,也恨那些指责母亲不负责任的人。爱情和亲情,为什么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秀萍的妹妹走过来,把外套披在小雅身上。
“姨,我妈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雅哽咽着问。
姨妈沉默良久,望着远处抽泣的小辉,轻声道:“你爸妈二十二年来每天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比大多数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多一倍。他们的生命早已交织得分不清彼此了。一根藤上的两个瓜,撕开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
“可我们怎么办?”小雅终于哭出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有姨在。”姨妈紧紧抱住她,“我们一家人,会带好你们。”
理发店没有再开业,但也没有转让。小雅每周会去打扫一次,让阳光照进来,让镜子保持明亮。有一天,她发现柜台深处有一本相册——父母年轻时理发的照片,第一次租下店面的合影,她和弟弟满月时在理发椅上的留影。最后一页有一行字,是母亲的笔迹:
“一辈子很短,只够爱一个人,理一种发,守一家店。”
小雅合上相册,看向镜子。镜子里,她有着母亲的眼睛,父亲的额头。而她身边,仿佛还站着那对中年夫妻——一个在扫地,一个在梳头,偶尔对视,不言不语。
半年后,小雅做了一个决定。她利用课余时间学习理发,从最基础的洗头开始。小辉起初不解,直到某个周末看见姐姐给邻居小孩理了一个利落的平头——和父亲的手法如出一辙。
“爸的手艺不能丢。”小雅说,手里剪刀不停,“而且,店里还有那么多老顾客等着呢。”
春天来时,梧桐树发了新芽。小雅在店里忙碌着,小辉在一旁写作业。阳光透过玻璃门,落在那些老镜子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一个老人推门进来,是王叔。
“丫头,还能刮脸不?”
小雅微笑点头,调整椅子高度。动作间,她仿佛听见父亲的低语,看见母亲的微笑。剪刀在她手中飞舞,银光闪闪,像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她知道,父母的爱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如发丝般细密绵长,如梧桐般岁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