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
几名老臣面面相觑,那张开的嘴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看向沈归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同情,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本能的、难以言喻的猜忌与疏离。
国之商圣,竟与那通倭害国的未来巨贪,是同宗同族!
这盆从天而降的脏水,泼得是如此的精准,如此的狠辣,几乎要将沈归这位新朝重臣,连同他刚刚推行的“报国债券”,一同钉死在耻辱柱上!
“陛下!”一名御史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列,声音尖利,“沈氏一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归身为其族人,虽有微功,但难保其心无异!臣恳请陛下,立刻罢黜沈归所有官职,收回四海商行之权,彻查其与沈万荣之间,是否有所勾结!”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殿内压抑已久的气氛!
“是啊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万荣通倭,此乃不赦之罪,沈归身为其侄,岂能独善其身!”
“‘报国债券’之事,本就闻所未闻,形同儿戏!如今看来,怕不是沈氏一族里应外合,欲借此掏空我大舜国库的毒计!”
质疑、攻讦、恐慌……无数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恐怖的洪流,狠狠地冲向了那个跪伏于地,脸色煞白,身体因屈辱与悲愤而微微颤抖的青衫身影。
沈归没有辩解。
因为他知道,在“宗族”二字面前,在天幕那金口玉言般的“罪证”面前,任何的辩解,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声音沙哑,字字泣血。
“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赐罪。”
然而,就在这片冲天的喧嚣与攻讦即将把沈归彻底淹没的时刻。
那个端坐于龙椅之上,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年轻帝王,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都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一切嘈杂的魔力,让整个大殿瞬间归于死寂。
李景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他没有去看下方那些群情激奋的臣子,而是走下御阶,亲自,将那位早已心如死灰的商圣,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却坚定有力。
“沈卿,抬起头来。”
李景的声音,平静而又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归缓缓抬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已然噙满了泪水。
李景看着他,又环视着下方那些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用一种君临天下的、斩钉截铁的声音,朗声宣布道:
“天幕所言,乃是未来之事。沈万荣之罪,罪在将来,亦罪在沈万荣一人,与沈卿何干?与今日之沈氏何干?”
“朕用的是沈归之才,非沈氏之名!信的是沈卿为国为民之心,非其宗族之谱!”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宛若实质的精光,一股冰冷刺骨的帝王威严,轰然席卷了整个大殿!
“更何况……”
“眼前这场由‘血眼毒蛇’教在背后操控的经济暗战,已然兵临城下!此战之凶险,远胜于山海关之血战!若无沈卿这柄‘无形之刃’,我大舜国祚,危在旦夕!”
“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尔等不思如何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反而在此因那天幕几句捕风捉影之言,便攻讦构陷国之栋梁,欲自毁长城!”
“朕且问你们——”
“是何居心?!”
最后四个字,李景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那股磅礴浩瀚的帝王龙威,压得那些方才还叫嚣不已的言官御史们,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半句!
李景没有理会他们,他转头看向早已被这番君臣际遇的千古佳话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沈归,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决断。
“沈卿,朕信你。”
“放手去做。朕,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告诉朕,要破此局,你待如何?”
沈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情绪。
他对着李景,重重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君王的知遇之恩,更是拜那份足以托付生死的无上信任!
他缓缓起身,那双因激动而赤红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自信之火!
“陛下!”他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敌之所恃者,唯‘银’而已!他们以海量现银为兵刃,冲击我江南米市,制造恐慌,欲使我朝经济崩盘。此乃以实击虚,我朝国库空虚,若以银对银,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其下怀!”
“故而,臣请陛下,准臣……以虚击实!”
“哦?”李景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只听沈归继续道:“敌人用的是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死钱’!而臣要用的,是我大舜的‘信’!是陛下您天命所归的‘势’!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撬动乾坤的……‘活钱’!”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盖满了他四海商行大印的精美凭证,双手呈上,朗声道:
“臣请陛下下旨,授权臣在江南,大规模发行此‘大舜昭武报国债券’!”
“此券,不以金银为本,而以我大舜未来十年之税收为抵押!以陛下之龙誉为担保!凡认购者,皆为我大舜之功臣!待北伐功成,莽贼授首之日,凭此券,可向朝廷……兑付双倍本金!”
“臣欲以此券,强行吸纳江南民间所有游资!将敌人的‘银弹’,尽数化为我朝北伐的军资!届时,彼竭我盈,此消彼长,则江南米贵之危,可不战自解!”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整个军机处,瞬间陷入了比方才更为猛烈的巨大震动之中!
以未来的税收为抵押?
以陛下的名誉为担保?
拿一张纸,去换老百姓手中真金白银的粮食和铜钱?!
这……这不是疯了吗?!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户部尚书再也按捺不住,第一个跳了出来,他指着沈归手中的那张“债券”,气得浑身发抖,吹胡子瞪眼。
“沈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纸就是纸!岂能与白银相提并论?!自古以来,货币之本,在于金银!你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动摇国本!一旦百姓不信,你这所谓的‘债券’,便是一堆废纸!届时,我朝信誉扫地,天下金融大乱,其祸之烈,远胜于蝗灾百倍!你……你这是要将我大舜,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户部尚书的话,说出了在场绝大多数官员的心声。
他们无法理解,更不敢想象,这种堪称“空中楼阁”般的经济手段,一旦失败,将会带来何等毁灭性的后果。
然而,面对这滔天的质疑,李景却只是淡然一笑。
他缓缓走下御阶,从沈归手中,接过那张在所有人看来,都如同催命符般的“债券”。
他没有看上面的条款,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鲜红的、代表着他无上权力的龙纹私印,而后,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惊恐、或质疑、或担忧的脸。
“众卿,都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朕,却觉得,此乃……天赐良机!”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那张债券,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亿万星辰在流转,闪烁着洞悉未来的智慧光芒!
“此券之本,不在金银,不在税收,而在……人心!”
“更在……天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天幕早已昭示,逆贼刘莽,必将败亡!朕,必将中兴大舜!这,是天意!是无可逆转的大势!”
“今日,朕与沈卿,卖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卖给天下人一个……与天命同行,与国运同兴,名利双收,青史留名的机会!”
“信朕,信天命,则此券……价值万金!”
“不信,则分文不值!”
“朕今日,便要用这张纸,来称一称这天下的人心!看一看,这满朝文武,这江南士绅,究竟有几人,是真正与朕,与这大舜的国运,站在一起的!”
一番话,说的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自信!
他竟硬生生地,将一场凶险无比的经济危机,升华为了一场……针对天下人心的政治豪赌!
“徐元,百里朔,听旨!”
“臣在!”
“朕命尔等,即刻调动军机处所有资源,配合沈卿,三日之内,要让‘报国债券’之名,传遍江南每一个角落!”
“常青山,听旨!”
“末将在!”
“朕命你,即刻统领你麾下玄甲卫,即刻南下!名为‘清剿倭寇余孽’,实为……震慑!”
李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机!
“朕要让江南那些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家伙们看清楚!”
“朕的江山,朕做主!”
“谁敢逆势而行,螳臂当车……”
“朕的刀,依旧锋利!”
……
三日后,江南,苏州,沈氏宗族祠堂。
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祠堂之内,汇聚了整个江南最有权势的数十位士绅、粮商、钱庄掌柜。而坐在主位之上的,正是那位被天幕“剧透”的未来巨贪,如今的江南首富,沈归的本家族叔——沈万荣!
他年过五旬,方面大耳,一袭锦袍,看似富态和善,那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却不时地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精光。
“诸位,”他呷了一口上好的龙井,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想必,朝廷发行的那个什么‘报国债券’,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听说了!”一名脑满肠肥的粮商立刻附和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拿一张破纸,就想换走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真金白银?那新皇怕不是被蝗灾吓疯了!”
“就是!我听闻,那国库里早已是老鼠都饿得直上吊,空空如也!这分明是想拿我们江南的钱,去填他北方的无底洞!”
“我等绝不能上这个当!”
一时间,祠堂之内,群情激愤,讨伐之声,此起彼伏。
沈万荣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缓缓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屑。
“既然诸位都已有了共识,那老夫便直说了。”
他缓缓站起身,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日之后,我沈氏名下所有钱庄,将联合在座各位的产业,同时宣布——永久拒绝,兑换、收受任何形式的‘报国债券’!”
“不仅如此!”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们还要告诉全江南的百姓,朝廷……就要亡了!”
“国库空虚,皇帝病重,北方的蛮子随时可能破关而入!他们手中的铜钱,很快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唯一的活路,便是立刻!马上!将所有的钱,都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
“老夫倒要看看,当千万百姓为了活命,而疯狂挤兑之时,他沈归,他李景,拿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此计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都被沈万荣这釜底抽薪、赶尽杀绝的毒计,震撼得头皮发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抵制了,这是要……逼宫!是要彻底摧毁新皇的统治根基,引发一场席卷整个江南的巨大民变!
“沈公……此计……是否太过凶险?”一名钱庄掌柜,颤颤巍巍地问道,“万一朝廷震怒……”
“震怒?”沈万荣不屑地冷笑一声,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繁华的苏州城,眼神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拿什么来怒?他北方的军队,正被后津和刘莽牵制,动弹不得!他国库里没有一两银子,拿什么来安抚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沈万荣缓缓转过身,那张富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魔鬼还要狰狞的笑容。
“李景,你还是太年轻了。”
“现在,就让你看看这江南的‘民意’,是如何将你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
“彻底掀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