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魂芽日渐茁壮,模糊的小人轮廓也清晰了些许,偶尔会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汲取力量,传递出细微的、依赖的波动。
离阙与栖梧轮番守候,心也随着那微弱的生机一同起伏,期盼着彻底苏醒的那一日。
然而,世界的疮痍并未因一处的微光而彻底痊愈。
界壁虽暂稳,但那些被裂缝撕裂过的大地依旧满目疮痍,混沌气息残留,滋生着魔物与绝望。
流离失所的哀嚎与信仰崩塌的怨怼,如同无形的阴云,弥漫在天地之间。
这一日,离阙感知到西方某处凡人聚居地怨气冲天,似有大规模邪祟滋生之兆。
他看了一眼温玉中安稳沉睡的魂芽,对栖梧道:“我需外出片刻。”
栖梧立刻起身:“弟子随您一同去。”
离阙却摇了摇头:“此地需人看守。我去去便回。”
他目光扫过栖梧已然恢复大半的修为,却又补充道,“若遇棘手之事,我会唤你。”
这是一种全然的信任,而非将他排除在外。
栖梧明白了师尊的用意,按下跟随的冲动,郑重颔首:“好。师尊万事小心。”
离阙的身影化作一道冰蓝流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魔宫。
他并未直接前往那怨气冲天之地,而是先降临在那片饱受创伤的大地上空。
罡风吹拂着他雪白的发丝与道袍,他垂眸,俯瞰着下方龟裂的土地、枯死的河流、以及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眼中已失去光彩的凡人。
曾几何时,他是高居凌墟峰巅的仙尊,护佑苍生是他的天命与职责,却也带着一丝神只俯视众生的、天然的疏离。
苍生感念他,敬畏他,信仰他,却也与他隔着云端与尘泥的距离。
而后,信仰崩塌。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徒弟,被天命与苍生背弃,从云端跌入无间,尝尽世间最极致的痛楚与绝望。
他本该恨,本该怨,本该如世人臆想那般黑化堕魔,将这令他痛苦的世界一并拖入深渊。
他也确实曾厌弃过,封闭过,甚至萌生过毁灭之意。
但…
离阙缓缓落在一处断壁残垣旁。那里,一个浑身脏污的小女孩正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对着早已死去多时的父母低声啜泣。
旁边,几只被混沌气息侵蚀、双目赤红的鼠妖正呲着獠牙,缓缓逼近。
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却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若在以往,离阙或许会一道仙光拂过,净化妖邪,赐下丹药,然后飘然离去。
拯救是职责,是施舍,是高高在上的神迹。
但此刻,他看着那女孩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死寂与绝望,看着那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微弱生机,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那绝望,他尝过。那无助,他经历过。
他不再是云端的神明。
他是从无间爬回来,身心俱裂,却依旧存有一丝善念的…“人”。
他缓缓走上前,甚至没有动用仙力。
只是蹲下身,伸出手,并非攻击那些鼠妖,而是极轻地、落在了那只为首鼠妖的头顶。
那鼠妖凶性大发,张口欲咬,却在接触到那微凉指尖的瞬间,猛地僵住。
一股纯净却并非强硬的冰寒气息涌入它被混沌侵蚀的识海,并非毁灭,而是…抚平。
那赤红的双目中,疯狂渐渐褪去,露出一丝茫然与本能的不安,呜咽一声,带着其他鼠妖夹着尾巴飞快逃走了。
离阙这才看向那个吓呆了的小女孩。
他没有立刻给她丹药或食物,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的、曾洞彻万古如今却盛满平静悲悯的眼睛看着她,极轻地问:“害怕吗?”
女孩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吓走了怪物、好看得不像真人、眼神却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白衣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
离阙伸出手,用洁净的袖口,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动作生疏却认真。
“我也怕过。”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但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他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凝聚了一小团清澈的水球和几块用仙力温热的、松软的糕点。
“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等好事来临。”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食物和水的诱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却依旧止不住。
离阙就那样安静地陪着她,直到她吃完。
然后,他指尖凝聚起温和的仙力,轻轻点在她眉心,驱散她体内侵入的微弱混沌之气,抚平她的惊惧。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接受女孩懵懂的叩拜,身影缓缓变淡,消失在空气中。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那怨气冲天的聚居地上空。那里邪祟已然成潮,正在冲击着凡人脆弱的防线。
他没有施展毁天灭地的仙法将邪祟连同下方可能存在的生者一并抹去。
而是如同精准的外科医生,仙光如丝如缕,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净化着每一个邪祟,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凡人的居所,甚至分心护住了几只被卷入战圈、瑟瑟发抖的幼兽。
他的动作优雅而高效,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情”。
他会因为一个母亲拼死护住婴孩的举动而微微动容,仙光在她周围形成更坚固的屏障;
他会因为一个老者试图用身体挡住邪祟保护身后粮仓而叹息,提前将那邪祟湮灭。
拯救,不再是冷冰冰的任务。他看见了每一个个体的挣扎与恐惧,也看见了绝境中未曾泯灭的微光。
他依旧强大,却不再遥远。他身在无间(这片苦难的土地),心却守着他的桃源(那份历经劫波却不灭的善意)。
当他净化完最后一只邪祟,下方的凡人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看着空中那雪白的身影,纷纷跪地叩拜,高呼“仙尊慈悲”。
离阙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扫过那些被邪祟伤害、哀嚎不止的人,抬手洒下一片治愈的仙霖,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仿佛他做的,并非什么值得歌颂的壮举,只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平等给予的“小事”。
在他离去后,那片土地残留的混沌气息被彻底净化,生机开始缓慢复苏。
而离阙,回到了魔宫密室。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苍白了几分,显然这般精细操控、耗费心神极大。
栖梧立刻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师尊!”
“无碍。”离阙摇摇头,走到温玉前,感知到阿珩魂核平稳,神色才舒缓下来。
他看向栖梧,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众生皆苦。”
栖梧微微一怔。他看着师尊清冷的侧颜,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师尊,没有在苦难中变得偏执冷酷,也没有在背叛中沉沦怨恨。
他破碎过,封闭过,甚至濒临疯狂过。但他走出来了,以一种更坚韧、更通透的姿态。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被天命绑架的凌墟仙尊。
他成为了离阙,一个会为稚子擦泪、会感念凡人微末善举、会平等地看待世间苦难与挣扎的…“人”。
他的道心,未曾因磨难而蒙尘,反而如同被彻底打碎后重塑的琉璃,更加剔透,更加坚韧,蕴含着一种平静而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非源于神通广大,而是源于“理解”与“选择”。
理解了众生的复杂与无奈,却依然选择善意;
看透了世事的无常与残酷,却依然选择守护。
而这背后…
栖梧的目光落在师尊依旧苍白的脸上,落在他看向阿珩魂核时那毫不掩饰的温柔与疲惫上。
他知道,师尊能守住这片“赤诚之心”,是因为无论他跌得多深,走得多远,回头时,永远有一个人,一片地,在等他。
如同永夜之中,始终托举着星辰的那片深空。
他不需要师尊成为完美无瑕的神,他只愿师尊是离阙。
无论离阙选择什么样的路,是拯救还是毁灭,是云端还是尘泥,他都会紧随其后,奉陪到底。
“师尊,”栖梧走上前,握住离阙微凉的手,将自己的魔元缓缓渡去,为他缓解疲惫,声音坚定而温柔。
“您做的很好。无论您做什么,弟子都在。”
你想救,我便为你荡平邪祟。
你想守,我便为你固守此心。
你想做的离阙,便是我的大道所在。
离阙回握住他的手,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徒弟坚定的身影,如同寒潭映照星辰。
无需多言,彼此心意已然相通。
琉璃道心,永夜托举。
这或许,便是他们之间,历经生死劫波后,最极致的浪漫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