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源流山顶的平台,风更烈,云更沉。
萧逐渊站在那里,像一枚被命运遗弃的棋子,钉死在名为“结局”的方格上。
那条由他鲜血铺就、从山脚蜿蜒而至的红痕,在苍白玉石映衬下,刺目得几近狰狞,仿佛天道无声的嘲讽。
对神佛的恨,如附骨之疽,在他死寂的心底燃起最后一点幽冷的火。
恨他们端坐高台,受尽香火,看尽悲欢,却吝啬到连一丝悲悯都不肯施舍。
恨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偏他萧逐渊,连做刍狗都不得安宁。
这恨意支撑着他几乎散架的身躯,没有让他立刻倒下。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虚无的光晕,一步一顿,沿着来时的路,向下走去。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加漫长。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凝固的血印上,如同践踏着自己破碎的过往。
消息,不知如何,竟比他那蹒跚的脚步更快地传遍了某些角落。
太古煞灵血脉的诱惑,即便主人已如风中残烛,依旧引来了无数鬣狗般的窥伺。
他不再是那个能搅动风云、令幽冥道都吃亏的煞星。
此刻在许多人眼中,他只是一枚行走的、蕴含无上力量的大药,一件可能通往强大路径的钥匙。
起初,是零星的试探。几个被贪婪蒙蔽了双眼的修士,自恃修为,在山腰处截住了他。他们叫嚣着,挥舞着法器,眼中闪烁着攫取的光。
萧逐渊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们是谁。
当第一道剑光劈至面前时,他才微微偏头,那柄淬毒的飞剑便擦着他的发梢掠过,钉入身后的石阶,剑柄兀自颤抖。
他继续向下走,仿佛只是避开了一块挡路的石子。
那几人一愣,随即怒吼着再次扑上。这一次,萧逐渊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绚烂的法术光华。
他只是抬起了手,指尖萦绕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灰败的煞气,如同毒蛇吐信,在空中极快地掠过。
下一刻,扑在最前面的两人动作僵住,眼中生机瞬间湮灭,无声无息地倒下,身体迅速干瘪风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华。
剩下的人骇然止步,惊恐地看着那白发染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他们中间走过,连衣角都未曾被触及。
他强吗?无人能具体说出他用了何种手段。
只知他单刀辗转,始终孤身一人。而八方围剿,已悄然成形。
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周围,隐匿在云雾中、庙宇后。
有名门正派,有邪魔外道,有觊觎血脉的,有怀揣旧怨的,更有受某些隐秘势力指使,前来确保“钥匙”不会落入他人之手的。
他们彼此忌惮,互相牵制,却又目标一致——要萧逐渊这条时日无多的命。
千军万马,虽未现身,杀意已铺天盖地。
萧逐渊依旧走着,对周遭潜藏的危机恍若未觉。
他的意识,更多地沉溺在往昔的碎片里。
那是支撑他不至于立刻崩溃的、唯一的暖意。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在断魂屿那个冰冷的宗门里,姐姐偷偷省下自己的灵石,换来一小包甜甜的麦芽糖。
姐弟俩躲在柴房后,你一口我一口,那点廉价的甜味,却能驱散整个冬天的寒意。
姐姐看着他餍足的表情,眼睛弯成了月牙,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他想起有一次被其他弟子欺负,打得鼻青脸肿,姐姐红着眼睛给他上药,手抖得厉害,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一遍遍说:
“子规不疼,姐姐在。”那时他觉得,只要有姐姐在,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
想起血脉未醒、尚且懵懂的少年时,与姐姐并肩坐在断魂崖边,看云卷云舒。
姐姐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以后要带他离开这里,去看真正的大海,去没有纷争的地方,平平淡淡过日子。
那时,未来虽然模糊,却充满着小小的、确定的希望和快乐。
这些记忆,如同荒漠中的甘泉,一滴一滴,滋润着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他拥有过的幸福那么少,每一点每一滴,都被他反复咀嚼,珍而重之。
小小的子规双手太小了,小到什么都握不住。
他像一个小孩,在一堆玻璃渣中寻找一颗颗微小的糖。
得到的幸福太少了,所以弥足珍贵。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让他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有勇气期盼天明……
让他在被江守拙设计、受苦受难时,还保留着一丝对“回家”的渴望。
他甚至想起,在那些疯狂穿梭时空的短暂间隙,偶尔窥见的、某个不可能的未来片段里:
他和姐姐在一个开满杏花的小院里,姐姐在煮茶,他在练剑。
阳光暖暖的,没有阴谋,没有杀戮,只有寻常烟火气。
那画面虚幻如泡影,却曾让他在癫狂中获得过片刻的宁静。
他多想活下去啊。
不是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是真正地、带着姐姐那份一起,去看她想看的海,去体验她所期望的平安喜乐。
这念头,在他意图自毁、万念俱灰时,曾如同微弱的星火,一次次闪烁。
让他在那无边黑暗中,还本能地挣扎着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可是,稻草终究是稻草。
围剿,终于爆发了。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道凌厉的剑光划破寂静,如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刹那间,无数道法术、法宝的光芒从四面八方亮起,如同骤雨般向他倾泻而来!箭矢如蝗,符箓如雪,刀剑映寒光,魔气化狰狞巨兽!
萧逐渊的身影,瞬间被这毁灭性的洪流吞没。
然而,预料中的粉身碎骨并未立刻发生。
那灰败的煞气再次涌现,如同一个无形的力场,将他护在其中。
攻击落在上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光芒四溅,却难以寸进。
他依旧在向下走,步伐甚至没有加快,只是每一步落下,周身的煞气便暗淡一分,他嘴角溢出的鲜血便多了一缕。
他像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本源,对抗着这必死之局。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坚持。
他辗转、腾挪(如果那缓慢的移动也算腾挪的话),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中,寻找着微不足道的缝隙。
每一次看似惊险地避开致命一击,都伴随着他体内生机更迅速的流逝。
若此时有人能望穿那绚烂而致命的光影,看到核心处的他,便会发现,那传说中可能颠覆三界的煞星,此刻是多么狼狈。
白发被汗水与血水黏在脸颊,破烂的衣袍被各种能量撕扯得更加不堪,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
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还残留着一点不肯熄灭的、执拗的光。
这场围攻,持续了不知多久。
攻击渐渐稀疏下来,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出手的人都感到了疲惫和心惊。
他们看着那个始终没有倒下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个打不死的怪物。
而萧逐渊,也终于走到了山路的尽头,踏上了相对平坦的地面。
这里,已远离了万法源流山的核心区域,是一片荒芜的山谷。
他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周身的煞气,已然稀薄得如同晨雾,随时可能散去。
残余的追杀者,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上来,眼中混合着贪婪、恐惧和必杀的决心。
他们知道,这只强弩之末的孤鸿,终于到了力竭的时刻。
萧逐渊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些欲置他于死地的面孔,陌生的,或有几分眼熟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仇恨,也无恐惧。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支撑了太久,挣扎了太久,那紧绷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他没有轰然倒下,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单膝,跪了下去。
“咚。”
一声并不响亮,却清晰无比的闷响。
膝盖触及地面,溅起细微的尘土。
万籁俱寂。
先前所有的喊杀声、法术轰鸣声,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跪,和那跪在血泊与尘埃之中,低垂着头,银发遮面的身影。
他最终,未能走出这围剿,未能抵达任何可能的彼岸。
他曾一度被某些人视为希望,被幽冥道忌惮,被离阙注视,甚至可能在某些传闻中,被无知者景仰。
可到头来,他到死,都如此狼狈,如此孤独。
无人相伴,无人理解,唯有漫天杀意和冰冷的目光送行。
而关于他浓墨重彩的死亡,或许最终并不会被载入史册,不会被万人祭奠。
他只是安静地、无声地,阖上了那双曾映照过无数痛苦与短暂欢愉的眼眸,倒伏在这片无人知晓、满是尘土与血污的荒谷角落。
如同鸿雁踏过雪地,留下些许爪印,转瞬便被新的风雪覆盖。
无人知晓,他阖目的最后一瞬,眼前闪过的,是断魂崖边那片温暖的晚霞,和姐姐温柔侧脸的笑容。
那才是他想要的,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