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了的黑布,沉重地压在砖窑厂的上空,风贴着地面游走,卷起细碎的煤渣,刮过脸颊时带着粗粝的触感,像砂纸轻磨。
我和顾昭亭缩在废弃厂房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斑驳的水泥墙,寒气透过薄外套渗进脊背。
视线死死钉在那间孤零零的岗亭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片死寂。
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我神经发疼。
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肋骨的闷响。
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潮湿泥土混合的腥气,钻进鼻腔,黏腻地附着在喉头,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陈年的锈铁。
远处,一只野猫在铁皮屋顶上跃过,爪子刮擦金属的刺响划破寂静,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终于,当时钟的短针指向清晨六点,岗亭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佝偻的影子挤了出来,是周麻子。
他裹紧破旧的棉袄,锁上门,拖着疲惫的脚步,踏在结霜的小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那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风卷走。
我给阿毛比了个手势,他像只灵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鞋底踩在碎石上几乎不发出声响。
“他进屋了。”耳机里传来阿毛压低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微噪,像蛇在草丛中滑行。
“行动。”我没有丝毫犹豫,和顾昭亭一前一后,迅速穿过空地。
脚下的煤渣在鞋底碾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风从砖窑的裂缝中穿出,带着一股焦糊的余温,拂过脖颈时令人不自觉地战栗。
岗亭的锁是老式的,顾昭亭只用了不到十秒就解决了它,金属撬动的“咔”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仿佛在抗议我们的闯入,那声音拖得极长,像某种垂死生物的叹息。
岗亭内比外面更显局促,烟味、汗味和发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黏稠地糊在鼻腔,令人作呕。
墙壁上糊着泛黄的旧报纸,角落的蜘蛛网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一张被遗忘的神经脉络。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桌上那台老旧的录音机。
它的外壳是那种过时的灰白色,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暗黄的塑料层,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
但机器上方的两盘磁带,却在缓慢而固执地转动着,发出极轻的“嗡——”声,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记录着这个地方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按键,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用力按下了播放键。
“咔哒”一声轻响后,一阵电流的嘶嘶声先传了出来,像毒蛇吐信,随即,一个沙哑且带着极度疲惫的男声,从喇叭里流淌而出。
是周麻子的声音,但比我白天听到的更加粗粝,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干裂的痛感。
“……灯……又是那些灯。从砖窑里透出来,红通通的,像是有人在窑肚子里面点的。赵婆子又来贴符,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止妄’……可到底是谁在痴心妄想?是那些模型,还是我们?”
声音在这里停顿了片刻,只有磁带转动的细微噪音,像时间在黑暗中缓缓爬行。
我能想象出周麻子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那恐惧又迷茫的表情——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
“止妄”……这个词像一枚针,扎进了我的脑海,刺得太阳穴一阵锐痛。
录音机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昨天……昨天运走的那个箱子,我凑近了……我闻到了……我闻到了汗味——活人的汗味。”
“活人的汗味”。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耳膜嗡地一震,连带着指尖都发麻。
旁边的顾昭亭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我的金手指,那个能在我脑中自动检索、关联信息的特殊能力,轰然启动。
数不清的数据流在我眼前飞速闪过,蓝光如瀑布倾泻,最后,三个关键词被死死锁定,闪烁着刺目的红光:“止妄”、“汗味”、“L - π”。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许明远留下的那份加密档案中,对“L - π序列”的注释是:“可唤醒模型”的内部代号。
激活它的条件极为苛刻,需要通过特定的物理或精神刺激,“激活灵魂附着”。
而“止妄”,根据档案里对失败品处理方式的描述,极有可能是一种反向操作,是防止模型在未被允许的情况下“苏醒”的强制压制程序!
我一直以为,老K不惜亲自来这里,是为了监督那具已经被运走的“苏眠”模型。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要亲自来看的,根本不是什么模型,而是我——一个在现场留下活体痕迹,被他们误判为“疑似激活体”的我!
那个箱子里的汗味,不是别人的,就是我那天潜入时留下的。
他们把我当成了“苏醒”的模型!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椎骨直冲头顶,仿佛有冰水从头顶浇下,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我成了猎物,而且是一个他们认为极度危险、需要立刻评估处理的猎物。
“晚照,你看这里。”顾昭亭的声音将我从惊骇中拉了回来,低沉而冷静。
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录音机翻了过来,指着机身背面。
我凑过去,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看到一行用刀尖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字迹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某种绝望的遗言。
“小桃问过灯的事,第二天就没了。”
我的心跳猛地一沉,像坠入深井。
小桃!
那个失踪的女工。
她失踪前,也提过砖窑里的“灯”。
我立刻想起了她最后那通诡异的电话,那句被我忽略的“今晚要点灯”。
金手指再次被触发,我立刻调取了储存在脑海里的那段通话录音。
“……今晚要点灯。”
小桃的声音在我的意识里重放,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这句话的尾音上。
那里,有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声。
在金手指的辅助下,我将那段零点几秒的背景音无限放大、解析、降噪。
终于,一个模糊不清的、像是通过无线电传来的机械合成音,被我剥离了出来。
“L - π - 09,准备接收。”
我的手指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指尖冰凉,像被电流击中。
L - π - 09……原来小桃的失踪,根本不是偶然。
她无意中发现了“点灯”和模型编号之间的规律,甚至可能猜到了“L - π”的含义,所以,她被“接收”了。
所谓的接收,就是灭口!
他们不是在制造模型,他们是在用活人,制作可以被“激活”的、拥有灵魂的恐怖载体!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他们找上门。
周麻子,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他害怕,但他还良知未泯。
傍晚时分,我换上了一套从社区服务站“借”来的工作服,戴上帽子和口罩,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再次敲响了岗亭的门。
开门的是周麻子,他看到我这身打扮,眼里充满了警惕,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门框边缘,像是在确认某种安全感。
“你找谁?”
“师傅你好,社区的。”我熟练地亮了亮手里的本子,声音装得有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淡,“接到居民反映,说这边夜间照明有问题,过来检查一下线路。”
我的理由无懈可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让我进了门。
我装模作样地检查着墙角的电线,手指划过锈蚀的接头,传来粗糙的触感,眼睛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他。
他一直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件可疑的物品,呼吸略显急促,喉结上下滚动。
我没有提任何关于灯和砖窑的事,那只会让他立刻闭嘴。
我绕了一圈,最后停在桌边,目光落在录音机上,像是才发现它一样。
“哟,师傅,你这录音机该换了吧?现在都用数码的了,这磁带机杂音这么大,怕是坏了。要不要我帮你报上去,给您换个新的?”
周麻子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指猛地蜷缩。
他看向录音机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恐惧,也有某种近乎偏执的依赖,像是看着一个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物。
他几乎是立刻就摇了摇头:“不用,不用……这台还能用,我听习惯了。”
“行吧。”我点点头,不再坚持。
转身准备离开时,我的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记录本,一张纸从本子里滑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我弯腰捡起本子,却仿佛没有看到那张纸,径直朝门口走去。
“同志,你东西掉了。”周麻子叫住了我,声音有些干涩。
我回头,一脸“恍然”,笑着说:“哦,一张废弃的报修单,不要了,您帮我扔了吧,师傅。”
说完,我拉开门,快步离去。
那张报修单的背面,我用铅笔,以一种模仿孩童的、笨拙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
“L - π - 09,不是模型,是人。”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我没有靠近岗亭,而是和顾昭亭待在更远处的监控死角。
阿毛像壁虎一样趴在岗亭窗外的矮墙下,用微型窃听器将里面的动静实时传达给我们。
耳机里先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纸张被反复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像老鼠在啃噬记忆。
他在挣扎,在天人交战。
许久,我听到了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录音机被按下的“咔哒”声。
他要重新录制。
一段新的、被刻意压低的声音,穿过电流,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他们用活人做模型。林晚照,别碰L - π。”
听到这句话,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金手指自动分析着这段声纹的波动曲线——那里面交织着恐惧、绝望,但最核心的情绪,不是对我这个闯入者的恐惧,而是一种警告。
一种来自深渊边缘的、希望后来者不要重蹈覆辙的警告。
我关掉通讯器,望向砖窑的方向。
那具代号“苏眠”的模型,早已被悄无声息地运走,不知所踪。
但这片土地下的罪恶,却像发酵的菌群,正在疯狂滋长。
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我低声对身旁的顾昭亭说:“现在,我们得让老K相信,L - π - 09已经‘苏醒’了。”
顾昭亭藏在阴影里的双眼眯了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怎么演?”
我转过头,夜风吹起我的发梢,我能感觉到自己嘴角的弧度,冰冷而决绝。
“用他的规则,给他一个‘活人’。”
夜还很长,黑暗是最好的伪装。
我们不需要再隐藏,而是要主动走进那束即将投射过来的聚光灯下。
风开始变大,吹得远处那棵枯树的枝丫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那声音像是某种仪式的序曲,预示着一场无法回头的演出即将拉开帷幕。
而我,将是这场演出的唯一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