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触感冰冷而油腻,那烧焦的纸片边缘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像一片被火舌舔过的枯叶,轻轻一折就会化为齑粉。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与那本红皮册的残页对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光线昏暗,只有我掌心那块老式怀表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幽绿的光晕映在纸面上,像某种深海生物在黑暗中无声闪烁。
拼合的瞬间,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7-1”——第七轮,第一个祭品。
这两个字符狰狞地躺在纸上,墨迹边缘泛着焦黑的晕染,像是从血里捞出来又晒干的符号。
而在它们的旁边,有一个极小的、模糊的印记。
我凑近了,几乎将鼻尖贴在纸上,那股焦糊味混合着陈旧纸张的霉味,直冲我的大脑,喉咙发紧,胃部一阵翻涌。
那不是墨点,也不是污渍。
那是一个指纹,小得令人心惊,纹路细密而圆润,像是用蜡笔在纸上轻轻按下的印痕。
这不是一个成年人的指纹,甚至不是青少年的。
这是孩子的手,一个可能还抓着拨浪鼓、舔着麦芽糖的手留下的。
指尖带着奶香与泥土的气息,却烙在了这页死亡的契约上。
寒意从我的脊椎骨一寸寸向上爬,像有冰冷的蛇顺着骨节缓缓游走,连耳后都泛起细小的战栗。
我猛地闭上眼,启动了我的“能力”。
周遭的一切瞬间褪色,化为无数交织的数据流和情感频谱,世界在我眼前崩解成灰白的代码洪流。
空气的震动、心跳的频率、情绪的残影,全都以波形图的形式在意识中闪现。
我强行将意识调频,锁定在一个月前失踪的村童“小桃”的最后一个信标上。
数据在脑海中飞速闪烁,像暴雨敲击铁皮屋顶,噼啪作响。
最终定格在她失踪前最后一次与外界的信号交互——一段被加密的音频,源头是村里的那部老式摇把电话。
解密的过程像是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刺耳而缓慢,每一声杂音都像针扎进太阳穴。
终于,一个稚嫩又带着几分被叮嘱后的机械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像蚊蚋的振翅:“奶奶,我记住了……今晚要点灯。”
点灯。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耳膜嗡鸣,眼前闪过一瞬的红光。
我强忍着脑内数据流过载的刺痛,睁开眼,环顾这间废弃的教室——小桃最后被人目击的地点,就是在这里。
剥落的墙皮像干涸的血痂,黑板上残留着半截粉笔字,风从破窗灌入,吹动地上散落的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低语。
烧焦的纸片,孩子的指纹,失踪前诡异的通话,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见证者”需要的是某种特殊的精神力或者血脉,但现在我明白了,我错得离谱。
他们要的不是强大,也不是特殊,而是……纯真。
一个尚未被世俗沾染,没有形成完整世界观,无法用语言清晰描述所见所闻的“未开口的纯真者”。
这样的灵魂,在他们那套扭曲的理论里,是承载“神启”最干净的容器。
所以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这些外来者,也不是村里的大人。
他们的目标,是孩子!
我的手脚一阵冰凉,掌心却渗出冷汗,黏腻地贴在怀表金属壳上。
村子里的孩子我都熟悉,每一张脸都能对上号。
但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外来的孩子呢?
一个激灵,我从背包里疯了似的翻出那本皱巴巴的村童花名册。
这是我刚来时为了排查情况,从村长那里抄录的。
纸页边缘卷曲,沾着泥点,像是被雨水打湿后又晾干。
我一页页翻过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催促我快些。
果然,在名册的末尾,有几行用铅笔新添的备注,字迹潦草——近期外村来此走亲访友的孩童名单。
三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旁边,标注着关系:王小石表妹,周丫丫,六岁。
我抓起怀表,冲出教室。
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股灼人的焦躁在胸腔里燃烧,喉咙干涩,呼吸带着铁锈味。
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我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摆弄几块石子的小石头。
他看到我,眼神有些惊恐,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举起手中的怀表,用指甲在冰冷的金属表盘上,以极快的频率敲击起来。
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G-E-R)
危险。
小石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屋子,然后伸出小手,飞快地比划起来。
他的动作很乱,但我看懂了。
他告诉我,昨天夜里,他看到赵婆子来过。
那个满脸褶子、眼神阴鸷的老太婆,笑眯眯地塞给他妹妹一块糖。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糖很奇怪,糖纸是红色的,摸上去不像纸,倒像是……蜡。
红蜡!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不是普通的糖果,那是一种诱饵,一种媒介。
他们将微量的、能够激活神经系统的药物混入可以食用的蜡中,做成糖果的样子,诱骗孩子吃下去。
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吸入了这种“激活剂”,整个神经系统会被提前“预热”到一个极度敏感又不至于崩溃的阈值。
这样,在“仪式”开始时,孩子的灵魂才能最快、最完整地被剥离出来,注入烛模。
我浑身发冷,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恐惧,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谁在背后窥视。
第七根蜡烛,坟场里的那根蜡烛,它的火光随时可能熄灭。
我必须在它燃尽之前,救出那个叫丫丫的孩子!
我转身就走,顾昭亭和李聋子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他们的表情和我一样凝重。
顾昭亭压低声音,语气果决:“强攻。我们三个人,对付一个赵婆子,就算有村民阻拦,也能冲进去。”
我立刻摇头,否定了他的提议。
“不。”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太小看他们了。赵婆子绝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那把老骨头上。老屋周围一定设有我们不知道的备用警报,可能是某种声波陷阱,也可能是更邪门的东西。一旦惊动她,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点燃烛芯,完成最后的步骤。我们不能赌。”
顾昭亭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将手掌整个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泥土的腥味、腐草的气息,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恐惧的味道,像湿冷的雾气渗入鼻腔。
我的能力再次被催动到极限,这一次,我不是在读取数据,而是在感知情绪的残留。
恐惧是有“重量”和“浓度”的。
绝望的、濒死的恐惧,会像浓墨一样沉淀在时空之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我的意识顺着这股最深、最浓的恐惧之流,开始移动。
我“看”到了一条隐形的足迹线,它扭曲、挣扎,从教室那个不为人知的暗格里延伸出来,一直拖到后门,然后像一条惊慌的蛇,蜿蜒着拐向了村西那座废弃的老屋。
那条路线……我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
刘翠花!
前几天,神志不清的刘翠花就是被人从村西的方向带回来的。
我明白了。
那条路,既是他们带回失控“实验品”的路,也是他们运输下一个“模型”的秘密线路!
“跟我来。”我只说了三个字,便率先向村西跑去。
老屋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死气沉沉,瓦片残破,墙缝里钻出枯藤,随风轻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李聋子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仪器,按下开关,无形的电磁波立刻覆盖了四周,屏蔽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电子信号,连远处的虫鸣都仿佛被吸走了一瞬。
我则摸到地窖的入口,那是一块厚重的石板,边缘布满了青苔,指尖触上去滑腻而冰冷。
我用撬棍插进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某种巨兽在低吼,被缓缓撬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深处的湿冷,吹得我脖颈一紧。
地窖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但借着手电的光,我看到地面上有明显的拖拽痕迹,木屑与泥印交错,一直延伸到最深的角落。
而那里,一丝极淡的、却无比熟悉的甜腻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是红蜡的气味,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我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感知那缕气味上。
头痛欲裂,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听”到了微弱的、被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小女孩被反绑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眼睛被黑布蒙着,嘴巴也被堵住了。
她的手腕被举起,上面有一道细长的、刚刚划开的浅口,鲜红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地,精准地滴入下方一个已经成型的蜡烛模具中……
他们不等第七根烛燃尽,他们已经开始制作“新烛”了!
一股狂怒和冰冷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我,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呼吸艰难。
我再也无法冷静,正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救人,手腕却猛地一紧!
那只手冰冷、瘦削,却带着一股死死不放的力气,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
我惊愕地回头,看到了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是刘翠花。
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我们身后。
她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惊恐。
她死死拽住我,另一只颤抖的手举到半空中,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画出了三个字。
别……叫……醒。
我瞬间怔住了。
她不是在向我求救。
那眼神,那动作,分明是在警告我。
叫醒那个被蒙住眼睛的孩子,会触发某种可怕的后果。
那不是拯救,而是……启动。
启动他们口中的“净化”程序。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远处黑黢黢的坟场。
在那里,第七根蜡烛的火光,正在夜风中缓缓跳动,光芒已经微弱到了极点,像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时间,不多了。
我缓缓蹲下身,在地窖的入口处,指尖上似乎仍残留着那缕甜腻又邪恶的红蜡气味。
我闭上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任由脑海中那幅小女孩滴血的画面和刘翠花那三个无声的字,反复交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