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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那个冰冷的檀木盒,一步步从坟场往回走。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鞋底每一次抬起都带着湿土沉重的黏连,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湿土混合的腥气,像是一场盛大祭奠后久久不散的余韵,钻进鼻腔时带着一丝铁锈般的凉意。

我的指尖紧紧扣着盒子的边缘,木纹粗糙的触感刮过指腹,那上面残留的,究竟是母亲的气息,还是一个长达五年的谎言?

村口小卖部的灯光在薄暮中晕开一团昏黄,像一只孤独的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微弱地眨动。

李婶正弯着腰,从屋里搬出一大筐湿漉漉的艾草,水珠顺着草叶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她喘着气,用围裙擦了擦手,视线落在我怀里的盒子上,随即又很快移开,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不愿探究他人伤心事的体贴。

“晚照回来啦?”她声音沙哑,像被风吹皱的纸。

我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雨总算是停了,这艾草再不晒就得烂了。”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巷口格外清晰。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昨儿半夜,你家顾哥又来我这儿买黄纸了?”

我的心跳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在耳膜里轰然倒流。

李婶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唉,真是个长情的孩子。都五年了,每个月十五,雷打不动地来买一沓。风再大雨再大都没断过。上次我多嘴问了一句,这是烧给谁的,他也不说,就盯着山那边的方向,半晌才回我一句,‘该烧的,一个都不能少’。”

我的指尖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指甲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顾昭亭,那个沉默地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从未对我提过半个字。

而“五年”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我记忆中最幽深黑暗的锁孔——那正是我母亲失踪的时间。

李婶口中的“山那边”,就是我刚刚回来的地方,那片孤零零的坟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李婶告别的,只记得回到那栋熟悉又陌生的老屋时,四肢都还是僵硬的,鞋底沾着的泥块在门槛上蹭出一道长长的黑痕。

我将檀木盒轻轻放在母亲曾经的梳妆台上,木盒与漆面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着门框滑坐在地,后背贴着冰凉的木板,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肺里灌满潮湿的空气,带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借口整理阁楼上的旧物,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进了那个积满灰尘的空间。

每一步都让木板呻吟,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翻腾,像无数微小的幽灵在跳舞。

阁楼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无数微尘在狭窄的光柱里飞舞。

我一眼就看到了搭在旧木箱上的那条军绿色毛巾,是顾昭亭前夜落下的。

水痕尚未完全干透,摸上去还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布料紧贴指尖,留下湿润的触感。

我将它轻轻展开,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惯有的、混着淡淡皂角和烟草的味道,那味道曾让我安心,如今却像一根细针,扎进神经。

就在我准备将它收起来的时候,指腹触及到一个异样的凸起。

在毛巾内侧的边缘,有一圈用墨绿色丝线缝出的、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针脚。

针脚里缝着一枚早已褪色的布片,小得像一片指甲盖,边缘磨损,触感粗糙。

我闭上眼睛,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大脑,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而我手中的这块布片却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清晰。

这是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我能读取并放大记忆的细节。

那是特种部队内部才会使用的身份隐标,每一枚都对应着独一无二的士兵编号。

但这枚布片上,最重要的编号部分,却被人用极其锋利的手法,刻意剪掉了。

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框架,像一个被剜去眼珠的眼眶。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椎骨攀升至后脑,头皮发麻,仿佛有冷风贴着皮肤游走。

我猛然想起昨夜,他洗完澡,背对着我擦拭身体。

昏暗的灯光下,他宽阔的肩胛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随着他的动作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当时我以为是战场留下的伤,可现在回想,那根本不是子弹或刀刃造成的创口,那是一条粗糙、不规则的磨损痕迹,像是长年累月被沉重的铁链反复摩擦、血肉模糊后,才结下的丑陋疤痕。

我闭上眼,脑海中无数零碎的片段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串联:坟场上那个不属于任何一座坟墓的烧纸灰烬堆,李婶口中每月十五的祭拜,被刻意销毁的身份隐标,还有那道不像是战斗伤痕的疤……

这不是荣归故里的英雄,这是一场长达五年的赎罪。

当晚,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风穿过屋檐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

顾昭亭在老屋的后院里清洗他的装备,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器械,在水盆中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

我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姜茶,悄无声息地向他走近。

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烫得指尖发红。

“天凉,喝点热的。”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空洞,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转过身,黑沉的眼眸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他伸手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滚烫的温度让我微微一颤,仿佛被火苗舔过。

就在他低头喝茶的那一刻,微敞的领口向下滑开寸许,一道深长的疤痕赫然暴露在我的视线里。

它从他的左侧锁骨开始,像被一把锋利的刀一笔划到底,径直延伸,消失在心口的位置。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那不是一道,透过薄薄的衣料,我能看到它们层层叠叠的轮廓,一道,两道,三道……整整十道,像一道用血肉筑成的、紧紧闭锁的门扉,将他整个人都囚禁了起来。

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的大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你送进去的人?”

顾昭亭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

“哐当——”

盛着姜茶的白瓷杯从他手中滑落,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褐色的姜末四溅开来,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头困兽在胸腔里挣扎。

良久,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靠着身后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他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耸动。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第九个女孩,被找到的时候只有六岁。她被饿了三天,抓着我的手腕,一直喊妈妈……我演完了最后一场戏,亲手把她推进了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

他抬起那双盛满无尽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晚照,你说,我这样的人,还能碰你吗?”

那个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蜷缩在阁楼冰冷的地板上,面前摊开着一张早已泛黄的镇区地图。

顾昭亭的诘问像一把烙铁,在我心上烫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闭上眼睛,再次启动了那种奇异的能力。

这一次,我不再去回溯那些模糊的情感,而是将过去十年里,所有与顾昭亭相关的、能被量化的信息点,全部投射到这张地图上。

殡仪馆夜班交接记录上,一个叫“顾诚”的临时工在五年前的六月十五日入职,又在三个月后离奇失踪,记录上写着“意外落水,尸骨无存”。

坟场勘测图上,我昨天发现的那个灰烬堆,其脚印的踩踏方向和磨损程度,显示出长达六十个月的周期性活动。

李婶口中每月十五的烧纸日期。

还有我无意中听孙会计提过一嘴的,几年前殡仪馆发生过一起“假尸入库”的乌龙事件,时间点恰好与“顾诚”失踪吻合。

所有的信息点像星辰一样在地图上浮现、闪烁。

我以他胸口那十道疤痕为时间轴,进行逆向推演。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竟然在我脑中自动拼凑、组合,最终形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卧底线。

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以“死亡”的身份潜入了那个我们都不知道名字的庞大组织。

他借着殡仪馆的管理漏洞,伪造了新的身份,像一颗钉子,楔入了这个小镇最阴暗的角落。

每当完成一次他们口中的“模型交付”——也就是亲手将一个“商品”送入那个冰冷的、代表死亡的终点站——他就会在自己的胸口,刻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

逻辑链的尽头,是一个让我无法呼吸的真相。

巨大的信息流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猛地一黑,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更短。

当我再次醒来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布料紧贴皮肤,冰凉黏腻。

而那条逻辑链,在我无意识的状态下,已经自动补完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环——他回到我身边,不是为了拯救我。

他是来等一个……能接替他的人。

我浑身颤抖着,找到一张废弃的药方,用铅笔在背面飞快地写下了我的全部推演结果。

我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字句,只是将事实冰冷地陈列出来。

然后,我走下阁楼,将这张薄薄的纸,塞进了顾昭亭那个黑色战术背包的夹层里。

这是我们之间无声的交锋,也是我给出的回应。

当我推开老屋的门准备离开时,巷口昏暗的路灯下,一个瘦长的身影蹲在那里。

是周麻子。

他指间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我,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顾昭亭的房门上。

“你哥最近……”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声音黏腻而阴沉,“太干净了。”

他转过头,布满麻点的脸上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杀人的人,不该这么安静。”

我低下头,攥紧了拳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我的心跳如擂鼓,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耳膜。

而此刻,就在我身后那栋老屋的窗内,顾昭亭正站在镜子前。

他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如水银般泻在他的身上。

他的手指,正缓缓抚过胸口那第十道崭新的疤痕。

他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晚照,你要走的路,比我狠。”

我一路疾行,周麻子那句话像鬼魅般在我脑中盘旋。

干净?

安静?

不,顾昭亭不是安静,他是在交接。

他正在将他背负了五年的黑暗,一点一点地,转移到我的肩上。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镇子的方向。

夜色下,镇子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黑暗中。

我必须找到线头,找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顾昭亭的卧底生涯,他那个名为“顾诚”的假身份,都始于同一个地方。

那个处理生死的终点,也是他伪造新生的起点。

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殡仪馆”那三个字。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一个能让我接触到五年前那些尘封档案的身份。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远处镇政府办公楼那一点微弱的灯光上。

所有的入口,都必须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比如,一张看似无用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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