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珩走到他近前,仔细端详片刻,笑道。
“表哥风采更胜往昔。上次一别,还是在金陵,匆匆数面,未能尽兴探讨学问,一直引以为憾。如今可好,你来了,我总算有了可以切磋请教之人了。”
林瑾瑜谦和道。
“表弟过誉了。姑母方才还夸你学问扎实,沉稳持重,该是我向你请教才是。我初来乍到,于余杭文风、乃至江南近日科场动向,所知甚少,正要仰仗表弟指点迷津。”
薛允珩闻言,兴致更高,立刻接话道。
“表哥此言,正合我意!我近日正读《礼记集说》,于《大学》《中庸》篇章有些疑惑,尤其是‘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的次第关联,各家注解纷纭,不知表哥对朱子与阳明先生于此处的异同,有何高见?”
他语速略快,显然是真遇到了疑难,迫不及待想与这位学问渊博的表兄交流。
林瑾瑜略一沉吟,从容道。
“朱子主张‘即物穷理’,认为格物是渐次工夫,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积习既多,自有豁然贯通之时,强调的是外在穷理以致内心之知。而阳明先生则言‘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认为‘致良知’方是根本,格物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是向内用功,诚意正心乃是格物之本体。二者路径看似相左,实则……”
他话语清晰,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薛允珩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点头,眼中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薛林氏在一旁看着两个出色的晚辈一见面就讨论起这般深奥的学问,又是欣慰又是好笑,忍不住出声打断道。
“好了好了,瑾瑜才刚坐下,连口茶都没喝安稳,气儿还没喘匀呢,你就拉着人家说起这些之乎者也来。没听见你表哥方才说路上辛苦吗?也不先问问路上见闻,歇息得如何,倒先论起学问来了!”
常嬷嬷也笑着帮腔。
“就是就是,大少爷也忒心急了。表少爷远道而来,合该先说些家常闲话,让表少爷松快松快才是。这学问文章,横竖表少爷要住些日子,还怕没工夫说么?”
薛允珩被母亲和嬷嬷一说,这才恍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林瑾瑜道。
“是我唐突了。见了表哥,心中欢喜,只想着学问上的事,竟忘了表哥舟车劳顿。表哥勿怪。”
林瑾瑜温和一笑。
“表弟求知若渴,乃是好事,何怪之有?能与表弟畅谈学问,亦是乐事,并不觉劳累。”
他转而看向薛林氏,替薛允珩解围道。
“姑母,我与珩表弟志趣相投,见面讨论学问,亦是常情,您不必担心。”
薛林氏见侄儿如此懂事,心里更是喜欢,嗔了薛允珩一眼。
“你瞧瞧你表哥,多会体贴人。哪像你,一根筋似的。”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薛允珩从善如流,顺着母亲的话问道。
“是儿子考虑不周。表哥,这一路沿江而下,可有什么新奇见闻?江景与内河风貌,想必大不相同吧?”
林瑾瑜便拣了些沿途风物,如江面开阔、波涛浩渺,沿岸山势连绵、城镇繁华等,略略说了几句,语气平和,描述生动,引得薛林氏和碧桃也听得入神。
书墨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又插话道。
“大少爷您是不知道,我们少爷在船上还作了几首纪行诗呢,写得可好了。路过金山寺时,还特意靠岸去看了看,说是要寻一寻古人诗中的意境。”
薛允珩闻言,大感兴趣。
“哦?表哥竟已有了新作?不知可否拜读一二?”
林瑾瑜谦逊道。
“不过是些即景生情的粗浅之作,尚未斟酌妥当,恐贻笑大方。”
薛允珩却不肯放过。
“表哥过谦了。你的诗才,我是知道的。快莫要推辞,让我学习学习。”
薛林氏见两人又绕回到诗文上,无奈地摇头笑道。
“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你们了。只是瑾瑜,你方才说的那些《春秋》经义、策论文章,还有这些诗词,等你安顿下来,闲暇时也指点指点你珩表弟。他整日里埋头苦读,若有你在一旁相互印证,定然进益更快。”
林瑾瑜恭敬应道。
“姑母放心,侄儿定当与珩表弟互相切磋,共同进益。”
薛允珩也道。
“母亲说的是。有表哥在,我心中许多疑惑,便可当面请教了。”
厅内众人正就着学问之事谈得融洽,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略显急促却有力的脚步声。
帘子“哗啦”一声被撩开,带着一身热气儿和淡淡汗意的薛允琛便闯了进来。
他显然刚练完武,墨蓝色的劲装袖口随意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额发微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整个人如同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母亲!听说瑾瑜表哥来了?在哪儿呢?”
他人未到,声先至,目光在厅内一扫,先是落在林瑾瑜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随即,那目光便似不经意般,飞快地扫过了安静坐在薛林氏下首的碧桃。
碧桃正垂眸听着两位兄长谈论诗文,感受到那道熟悉的视线,她浑身下意识地一僵,原本自然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指尖捏住了裙裾,头垂得更低了些,只觉那刚刚因专注听讲而稍稍平复的脸颊,又隐隐有些发烫。
薛允琛大步流星走到近前,先是对薛林氏草草行了个礼。
“儿子给母亲请安。”
不等薛林氏回应,他便转向林瑾瑜,抱拳道。
“瑾瑜表哥,好久不见。你这来得可真是时候。”
林瑾瑜早已起身,微笑着拱手还礼。
“琛表弟,别来无恙。看你这一身英气,武艺定然又精进了不少。”
“哈哈,表哥过奖,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强身健体罢了,比不得表哥你们满腹经纶。”
薛允琛嘴上谦虚着,眼神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碧桃那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刚发现她似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兄长式”关怀。
“哟,妹妹也在啊。怎的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这厅里人多气闷,有些不舒服?”
他这一声“妹妹”,叫得碧桃心尖一颤,飞快地恨了他一眼。
“劳二哥挂心,桃儿没有不舒服。”
薛林氏见小儿子一来,眼神就老往碧桃那边瞟,虽觉得他今日态度还算规矩,但那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过于“关切”了,便出声打断道。
“琛儿,你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身汗气,也不怕冲撞了你表哥?还不快坐下喝口茶,静静心。”
常嬷嬷也忙笑着打圆场。
“二少爷练功辛苦,快坐下歇歇。表少爷才来,正和大少爷说着话呢。”
薛允琛这才顺势在靠近林瑾瑜的椅子上坐下,身子却微微侧着,目光仍时不时落在碧桃身上,仿佛那是一件极有趣的物事。
他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一口饮了半盏,这才对林瑾瑜道。
“表哥,你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日子,余杭城外有好几处地方景致不错,改日我得空,带你去逛逛?骑马射箭,保证比闷在屋里读书有意思!”
林瑾瑜涵养极好,虽看出这位表弟有些心不在焉,却依旧温和应答。
“多谢琛表弟美意。若得闲暇,定要领略一番余杭的山水之胜。只是为兄疏于骑射,届时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诶,这有什么!”
薛允琛大手一挥,显得豪气干云。
“有我呢,包教包会!”
薛允琛换了个坐姿,一手支着下巴,目光依旧若有似无地锁在碧桃身上,嘴里却对林瑾瑜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表哥,你学问好,见识广,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嗯,比如体弱畏寒之人,强健些筋骨?或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的,用什么安神方子最好?”
他问得看似随意,那眼神却明明白白地传递着只有他和碧桃才懂的信息。
碧桃听到“体弱畏寒”、“受了惊吓”、“心神不宁”这几个词,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心中暗骂这混世魔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瑾瑜虽不明就里,但出于礼貌和学识,还是认真思索着答道。
“若是体弱,当以温补为主,循序渐进,可辅以五禽戏、八段锦等舒缓功法,强健体魄。至于安神……《内经》有云……”
薛林氏见小儿子总算问了点“正经”问题,脸色稍霁,但看他那眼神依旧黏在碧桃身上,不由得暗暗叹气,打断林瑾瑜道。
“好了瑾瑜,他小孩子家胡乱一问,你也不必如此认真与他解说。他若有心,自有府里的大夫操心这些。”
她转而对着薛允琛,语气带着警告。
“琛儿,你既来了,就安生坐会儿,好好陪你表哥说说话,眼神乱瞟什么?没个正形!”
薛允琛被母亲点破,这才讪讪地收回些许目光,摸了摸鼻子,对林瑾瑜道。
“母亲说的是。表哥,咱们别理那些了,还是说说你路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吧?或者,你对兵器可有研究?我新得了一柄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