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三人便抵达北镇抚司。
等一众官员到齐,尸身勘验随即开始。。
叶淮西一旦着手勘验,便心无旁骛,心神尽凝于方寸之间。自清晨至黄昏,待她终于直起身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满室寂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宁无风上前一步,“叶姑娘,有何发现?”
叶淮西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字字清晰。
“确是底层匠役。”
她微微侧身让出尸台,然后走向其中一具,拿起头骨。
“诸位大人请看”
“第一具尸骨,齿缝中嵌有石粉,且牙冠磨平,此非寻常磨损,乃长期用牙咬合、固定硬物所致,应是石匠或雕工的习惯……”
说着示意一旁仵作拿起两只手掌骨。
“右手掌骨异常粗大,左手食指第一指骨有反复摩擦形成的平滑凹槽。”
叶淮西目光坚定。
“此人生前应是石雕匠,习惯用牙叼着钉子固定小型石材。右手持凿,左手扶钉,长年累月,便在骨头上留下了这些痕迹。”
接着她移向下一具尸骸。
“第二具尸骨,右肩胛盂因长期承受巨大压力而深度磨损、变形,几乎将肱骨头包裹。”
“此人应是铁匠。每日千百次挥动重锤,力道由肩及臂,终其一生,竟将肩关节锤炼至此种形状,非数十年之功不能成。”
……
“第三具尸骨,双侧脚踝因长期站立呈骨性关节炎改变,且右脚第五跖骨有陈旧骨折,导致右脚骨架略向外撇。”
“此人应是木匠。常年站于案前,脚部的骨头变化便是他的标志。这旧伤使他行走微跛,极易辨认。”
……
“第四具尸骨,整个脊柱椎体呈唇样增生,多个椎体因长期受压已成楔形。此乃力夫或搬运工之骨相。一生负重,脊柱不堪重荷,最终变形。”
……
“第五具尸骨,耳骨有特殊的结构性变化,右臂肱骨骨密度远超左臂。他应是负责开采或初步凿击巨石的工匠,右臂发达因其常年挥动大锤。”
……
“第六具尸骨,最为特别,与其它尸骨都不同,其左臂、左肩极度发达,牙齿磨损也在左侧。”
“此人是个左撇子工匠。世间九成九匠人惯用右手,工具亦为右手设计。左利手匠人极为罕见,因其操作与他人相反,在工地上必是人人皆知的人物。”
……
“第七具尸骨……”
叶淮西停了一下。
“骨骼上新旧伤痕叠加,旧伤为右臂多处陈旧性骨折,已愈合。新伤为前臂尺骨上的数道深且锐利的砍痕,且刃口特征一致。”
“旧伤乃多年劳碌险死还生的印记。而这新伤……”
叶淮西停了许久,深吸一口气,用双臂做出格挡姿势。
“他死前曾奋力抬手格挡,凶手力道迅猛,连续劈砍在同一位置,直至斩断其手臂……”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一片死寂,只余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刑部郎中颤抖的声音响起。
“这……竟然能验得如此真切……实在罕见。”
章宏哼了一声,“验了等于没验,世间工匠千千万,石匠、木匠、铁匠千万万,他们到底姓甚名谁啊?”
宁无风上前,“公公,正因如大海捞针,这‘工匠’二字才是唯一的线索。”
章宏仍是不屑,“查工匠?说得轻巧!这茫茫人海,匠户何其之多,你如何查起?莫非要去工部翻那几十年的陈年旧账?”
宁无风闻言,即刻转向沈砚,沉声下令:“听见了?首要之务,去工部调取所有参与昭陵修筑的工匠名录,一一核对其下落,动作要快!”
待章宏回过味儿来,已经晚了。
沈砚已经携了工部官员匆匆离开。
章宏一甩丝绢,“宁大人动作真够快的!”
宁无风:“全凭公公指点。”
……
离开北镇抚司。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朝叶宅而去。
车内,叶淮西靠着轿壁,眼睛闭着,一脸疲态。
莫黎碰碰她,“累了?”
叶淮西身子未动,摇头。
莫黎:“你说,宁大人为何又让他们去查工匠名册?明明那日在陵寝已查验过。”
叶淮西仍闭着眼,“陵工大役,虽由东厂太监督工,但工部也有参与,应会留存各类工程记录副本,这些记录中可能会出现那七名工匠的名字。现场名册若被人动过手脚,工部那边或许能查到线索。”
莫黎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宁大人一早就没打算信那些现场的名册吧。”
马车内陷入安静。
过了会儿,叶淮西缓缓开口,“这附近有寺庙吗?”
莫黎一愣:“干嘛?”
叶淮西:“请高僧超度亡魂。”
……
护国寺位于顺天府西北,紧挨皇城。
一大早香客便已络绎不绝。
“舅母,舅母……等等我……”
孟观气喘吁吁,追上正要踏出寺门的沈夫人,一双手扶上去。
沈夫人嫌弃地看一眼自己的外甥,“没吃饭吗?比我这个老人家还慢。”
孟观脸上是对着沈夫人笑的,心思却早已飘到别的地方。
他方才从大雄宝殿出来,似乎在人群中看到熟人了,是沈砚带回来的那个叶小娘子,还有她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姑娘。
人太多,两个人影一闪而过,等他追过去却哪里还能看到两人?
直到出了护国寺的门,刚要上马车,他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们。
“叶……”
他正要喊,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
一人一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眼看着就要冲到那俩姑娘跟前。
“小心!……”
两个字喊出口,孟观人已经冲了出去。
莫黎注意到了那匹马,那时叶淮西已经上了马车,她正要拉她出来往旁边避一避,就看到不远处不知谁家孩子被人群绊倒在地,眼看着那疯跑的马匹越来越近,吓得只知道大哭,却忘了躲。
在脑海中挣扎了一瞬,莫黎拔腿奔向了那孩子。
她抱起孩子,从马蹄下堪堪躲过。
顾不得安抚孩子,莫黎赶紧去看不远处的自家马车,顿时浑身一震,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后脖颈。
春兰,秋菊和两个家丁倒在地上哀嚎着,车帘掀起,马车中早已空空如也。
——叶淮西不见了!
极度惊惧中,她的视线迅速在人群中搜寻。
眼前人影一晃,有人逼近!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迅速出手。
“啪!”
“砰!”
那人挨了她一掌加一脚,整个人飞出去老远。
“表少爷!”远处有两人飞奔着跑了到那人身边,其中一个还看着有点眼熟。
管不了那么多了,叶淮西……
“叶淮西!……”
她喊着名字,拨开人群奔到马车前。
拉起地上的春兰。
“怎么回事?叶淮西人呢?”
春兰“嗷”一声大哭:“有人,有人趁乱劫走了叶姑娘……”
莫黎肝胆俱裂。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