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慕白就踩着露水往育苗棚走。昨晚他梦里还在念叨“冷链运输”,结果一睁眼,脑子里蹦出来的却是“出苗率”三个字。这感觉就像吃饭吃到一半发现碗底有只苍蝇,再香的菜也咽不下去。
掀开棚布的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一下。本该绿油油一片的苗床,稀稀拉拉跟瘌痢头似的,好几块地皮裸着,种壳还卡在土表,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没嚼完的饭粒。
他蹲下身,手指扒了两下土,捏起一粒种子。干瘪,发灰,轻轻一碾就碎成渣。这不是正常发芽失败的样子,倒像是从仓库角落扫出来的陈年存货。
“王铁柱!”他提高嗓门。
远处传来应声,接着是草根嚼断的声音。王铁柱叼着半截狗尾巴草跑过来,鞋上沾着泥,一看就是刚从自家地里刨完垄回来。
“你瞅瞅。”李慕白把碎籽摊在他掌心。
王铁柱眯眼看了半天:“这……这是咱买的那批‘荷兰高产’?”
“就是它。”
“我娘去年留的番茄籽都比这强。”王铁柱嘟囔,“花那么多钱,买回一堆炒糊的瓜子?”
苏婉清也赶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搪瓷缸,热气直冒。她往苗床上扫了一眼,脸就沉了:“这才七天,照说明书说的,出苗该到八成了。”
“三成都不到。”李慕白站起身,“你去办公室守着电话,万一县里检测中心来消息,立刻通知我。另外,把进货单和合同复印件准备好。”
苏婉清点头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别让大伙知道实情。”李慕白压低声音,“先控制在咱们几个人。”
她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那股劲儿李慕白懂——这事要是没人给个说法,别说参展,村里人都得寒心。
王铁柱搓着手问:“我去修车?你要去县城?”
“嗯,样品得马上送检。”李慕白说着转身往外走,“顺便把自行车链条紧一紧,别半路散架。”
“那玩意儿现在不是缺零件就是掉链子,干脆换辆新的。”
“没钱换。”李慕白头也不回,“等咱们的菜卖到国外,第一件事就是给你配辆凤凰牌。”
王铁柱乐了:“那你可得让我坐头等舱。”
老支书不知啥时候来的,拄着拐杖站在棚口,背对着晨光,影子拉得老长。他没急着说话,先弯腰抓了把土,在指间捻了捻。
“水分够,温度也合适。”他缓缓道,“问题不在地里,在种子里头。”
李慕白点头:“我已经取样送检了。”
“证据拿稳。”老支书看着他,“这种事,人家不会主动认错。你得让他退不了,赖不掉。”
“我知道。”李慕白说,“我不图赔多少钱,但得让大家明白,咱们信科学、讲规矩,不是能随便糊弄的土疙瘩。”
老支书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行,有这股劲儿就好。”
李慕白回到家,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密封罐,里面装着十来粒完整的种子。这是他特意留的,没掺进试验田。他小心地包好,塞进帆布挎包,又往里放了两块压缩饼干——县城来回一百多里,中午怕是吃不上饭。
临出门前,他看了眼墙角的保温箱。那是用来运弱苗样本的,内层裹着棉被,外层钉了木条。王铁柱昨儿连夜做的,手艺粗糙,但结实。
自行车果然又趴窝了。链条耷拉着,像条冻僵的蛇。王铁柱正蹲在旁边拧扳手,额头沁出汗珠。
“修好了?”李慕白问。
“凑合能骑。”王铁柱喘着气,“就是不敢上坡,一使劲儿就打滑。”
“能跑就行。”李慕白跨上去试了试,“你晚上炖点肉,算我欠你的。”
“记账啊,连本带利。”王铁柱拍拍车座,“慢点骑,别摔着咱未来的外交大使。”
李慕白蹬车出了村口,风迎面扑来,带着点凉意。路上坑洼不少,他尽量避开深坑,生怕颠坏了样品。路过镇口时,看见邮局门口停着一辆绿色吉普车,两个穿制服的人正在搬箱子。他没多看,只想着早点赶到检测中心。
县城农业局在城东,一栋灰扑扑的老楼。李慕白把车锁好,拎着保温箱进门。接待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送检?”
“对,番茄种子和幼苗样本。”
她接过登记表,扫了一眼:“合作社?双河村?哦,听说你们最近搞出口?”
“正准备。”
“这事儿急不急?”
“急。”李慕白说,“三天内必须出结果。”
“常规流程五到七天。”她摇头,“加急也得四天。”
“能不能快点?”李慕白掏出一张纸,“这是我们签的参展协议,上面写着品种展示时间。要是种子有问题,我们得找供应商索赔。”
女人看了看文件,眉头皱起来:“进口种子?哪家公司?”
“农丰国际贸易。”
她脸色变了变:“这家公司……最近有点风声。”
“什么风声?”
“说他们代理的几批农资都有问题,有人投诉,但还没实锤。”她顿了顿,“你这个,我帮你插个队,最快三天回话。”
“行。”李慕白留下联系方式,转身离开。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苏婉清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老支书说让你先别声张。”她递过一杯热水,“有几个社员问起苗情,我都说是气候影响,推迟一周移栽。”
“暂时只能这么说了。”李慕白喝了口水,“检测要三天,咱们不能干等。”
他回到屋,关上门,从包里取出一小撮种子,放进空间灵田。设定三倍时间流速,开始催芽。
一夜过去,外界才过八小时,空间内已相当于两天半。那些种子勉强破壳,但长出来的苗细得像针,叶片卷曲,尖端发褐,明显发育不良。他又调出之前用普通种子培育的健康苗做对比,差距一目了然。
“不是种植问题。”他心里有了底,“是种子本身不行。”
第二天上午,他召集核心组开会。王铁柱搬来几个小板凳,老支书坐在中间,苏婉清拿着本子记录。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李慕白开门见山,“我们买的这批‘高产抗病’种子,实际发芽率不足三成,且苗势极弱。我已经送检,三天内会有正式报告。”
王铁柱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哪有洋玩意儿都好的道理!我爷那会儿种地,一把老种子传三代,年年丰收!”
“这不是崇洋媚外的问题。”李慕白说,“是我们太信任流程了。以为签了合同、开了发票,就万事大吉。”
老支书缓缓道:“有些人,专挑你们这种想干事的下手。你越认真,他越敢骗。”
“我已经联系供应商。”李慕白说,“对方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小伙,一听要退货赔偿,立马推说运输途中受潮。”
“冷库里全程温控,数据都在,他瞎扯。”苏婉清冷笑。
“我知道。”李慕白看着窗外,“他们以为我们是乡下人,不懂技术,好糊弄。可他们忘了,土地最诚实,种下去什么样,就长出什么样。”
第三天中午,电话响了。
李慕白一把抓起听筒。
“李同志,检测报告出来了。”是那位女工作人员,“种子活力值27%,国家标准是80%以上。另检测出残留氯化苦成分,这是一种熏蒸剂,过量使用会严重抑制发芽。结论:劣质产品,不建议用于农业生产。”
“谢谢。”李慕白声音平稳,“能把报告传真过来吗?”
“已经发到你们公社机要室了。”
挂了电话,他立刻起身往外走。
苏婉清跟上来:“要打电话?”
“打。”他说,“这次,我让他听听什么叫证据说话。”
办公室里,他拨通供应商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
“您好,我是双河村合作社李慕白。”他语气平静,“关于贵公司提供的番茄种子,县农业检测中心已出具正式报告,认定其为劣质产品。现要求立即退货并全额退款。”
对方沉默几秒:“李经理,这个……我们也挺难的。这批货是从天津港转来的,可能中途受潮……”
“我们有冷链运输全程记录。”李慕白打断,“温湿度曲线清晰可查,未出现异常波动。种子公司若不承认责任,我将向省农资监管局提交投诉,并公开检测报告。”
电话那头换了个人,语气更沉:“这事……得走流程,您再等等。”
“我可以等。”李慕白说,“但我五百亩试验田等不了。一千多个社员的信任,也等不了。”
咔哒一声,对方挂了。
他放下听筒,盯着桌上的报告复印件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
苏婉清递来一碗热粥:“气坏了吧?”
“没有。”他摇头,“就是觉得,有些人总以为乡下人好骗。可他们不知道,我们虽然住在山沟里,心却扎在泥土里,最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把报告压在玻璃板下,抬头看向门外。
天边乌云渐聚,一场雨快要来了。
王铁柱在门口探头:“锅里还剩俩包子,你吃不?”
李慕白刚要答话,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