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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书院的时光如水般流淌,转眼已近深秋。菊圃中的各色名菊傲然绽放,为这肃穆的学府增添了几分绚烂的色彩与生命的活力。然而,于萧景珩而言,书院内那种无形的孤立虽因秦老夫子课堂上的肯定而略有缓和,却并未彻底消散。多数同窗依旧对他敬而远之,维持着一种表面的礼数与实质的疏离。

这日午后,秋阳暖煦,萧景珩独坐于藏书楼一角僻静的窗边,正凝神翻阅着一本前朝诗论,试图更深入地理解这个时代的诗歌审美与批评体系。四周书架林立,墨香与旧纸的气息混合,静谧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头,只见林婉儿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排书架旁,手中拿着一卷诗集,神色间带着些许迟疑,似乎想上前,又恐打扰了他。

“林姑娘?”萧景珩放下书卷,主动开口,语气温和,“可是有事?”

林婉儿见被他发现,便不再犹豫,缓步走近,微微敛衽一礼,声音清婉如常:“萧师兄,冒昧打扰。婉儿近日读诗,于一首古人咏菊之作,心中有些许困惑,思索良久,不得其解。素闻师兄于诗道别有会心,不知可否请教一二?”她的态度坦诚而自然,眼中是纯粹求知的光,并无半分试探或轻视。

萧景珩心中微动。在这书院中,林婉儿是极少几个能以平常心待他之人,且其学识修养,他亦有所领略。他伸手示意对面的空位:“林姑娘请坐。请教不敢当,互相切磋罢了。不知是哪首诗令姑娘困扰?”

林婉儿依言坐下,将手中那卷《漱玉集》轻轻摊开,指向其中一页:“便是李易安居士这首《醉花阴》。其中‘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句,历来为人称道,谓其以黄花喻人,巧妙道出相思憔悴之神韵。婉儿亦觉其妙,然反复品读,总觉其中‘人比黄花瘦’之‘比’字,似乎…似乎略显直白刻意,少了些许余韵。不知师兄如何看待此句?”

此问确实触及了诗词鉴赏中一个微妙的层面——比喻的浑然天成与刻意为之的界限。萧景珩略一沉吟,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林姑娘以为,易安居士此词,整体情调如何?”

林婉儿不假思索道:“全词弥漫着深秋怀人的孤寂与凄清,情感沉郁婉转。”

“不错。”萧景珩颔首,“既知此情调,再看此句。姑娘觉得‘直白刻意’,或许是因为将其孤立看待。若将其置于全词情境之中,或许别有洞天。”

他稍稍坐正,目光沉静,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易安此词,上片写‘愁永昼’、‘凉初透’,已铺垫极浓的孤寂清冷之感。至下片‘东篱把酒黄昏后’,人、景、情已交融一片。此时西风卷帘,烛光摇曳,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暗夜中犹自挺立却难掩萧疏的菊花。此情此景,词人心中积郁的相思孤苦奔涌而至,她眼中所见之菊,已非单纯外物,而是自身心境之投射!故‘人比黄花瘦’并非一个冷静的、刻意的比喻,而是一种情感达到极致时的瞬间共鸣与认同——非是‘我像菊花一样瘦’,而是‘我与那菊花,同是一种在寒风中伶仃消瘦、黯然神伤的存在’!此‘比’字,并非修辞技巧,而是情感爆发点的自然流露,是物我两忘之境的真切写照。

他顿了顿,继续深入道:“再者,黄花(菊花)于诗词中,素为幽人高士、坚贞隐逸之象征,亦常与秋日之寂寥、时光之流逝相连。易安以自比,不仅言其形瘦,更暗寓自身品格之孤高与处境之孤寂,以及美好年华在思念中悄然消逝的无奈。此中意味,远非一个简单的形似比喻所能涵盖。其妙处,正在于这看似‘直白’之后的深沉与复杂。”

萧景珩这一番解读,完全跳出了传统评点专注于字句技巧的窠臼,而从整体意境、情感流动以及意象的深层文化内涵入手,视角新颖,剖析深刻,听得林婉儿眸中异彩连连。

她凝神细思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豁然开朗的欣喜与由衷的钦佩:“听师兄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是了是了!是婉儿先前钻了牛角尖,只拘泥于字面,未能体察易安居士彼时彼刻物我合一、情辞迸发的浑然之境!‘同是一种存在’…师兄此解,精妙绝伦,切中肯綮!婉儿受教了!”她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激动,显然萧景珩的见解深深触动了她。

萧景珩谦逊一笑:“姑娘过奖了。我也只是一家之言。诗词之道,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师兄过谦了。”林婉儿认真道,“此等见解,非深谙诗道、且能设身处地体察诗心者不能道出。”她似乎被激发了谈兴,又接连提出了几个关于诗词用典、声律与情感表达关系的问题,萧景珩皆能从不同角度给予回应,或引证,或阐发,言谈间既展现了对古典传统的尊重,又不乏超越时代的开阔视野与敏锐洞察力。

两人便在这静谧的一角,就着窗外流泻的秋光与满室书香,低声交谈起来。从李易安谈到杜工部,从诗言志谈到诗缘情,越谈越是投机,竟有些忘了时辰。林婉儿虽性情内敛,但于诗词一道显然造诣颇深,且悟性极高,往往能举一反三,提出颇具深度的问题。而萧景珩的许多观点,虽偶尔略显“异类”,却总能给她带来全新的启发。

他们时而沉思,时而轻笑,学术上的切磋与共鸣,悄然拉近了两颗同样热爱文学、善于思考的心灵之间的距离。那种融洽而专注的氛围,仿佛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纷扰与孤立暂时隔开。

然而,这和谐的一幕,恰好落在了不远处正前来寻书的李卓眼中。

他本是听闻林婉儿常在此时段来藏书楼,特意寻来,想借机攀谈,展现一番自己的才学。却万万没想到,看到的竟是林婉儿与那萧景珩相谈甚欢的场景!只见林婉儿神情专注,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钦服与光彩,正凝神听着萧景珩论述,那侧影显得格外柔和。

一股难以言喻的妒火瞬间窜上李卓的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凭什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不过侥幸作了两首诗,竟能在这里高谈阔论,还能赢得林婉儿的青睐?而自己寒窗苦读十载,谨言慎行,却似乎从未能让她如此专注地看待!

定是那萧景珩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蒙骗了林姑娘!

李卓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瞪了那融洽交谈的两人一眼,最终没有上前,而是猛地转身,愤然离去。心中对萧景珩的嫉恨,却又更深了一层,暗暗发誓定要寻机让这欺世盗名之徒当众出丑!

窗边的萧景珩与林婉儿并未察觉这短暂的窥视与汹涌的恶意。他们又交谈了片刻,直至夕阳西斜,藏书楼内光线渐暗,方才惊觉时辰已晚。

“今日与师兄一席谈,婉儿受益良多,多谢师兄解惑。”林婉儿起身,郑重一礼,语气真诚。

“与姑娘交谈,亦启我深思,何必言谢。”萧景珩拱手还礼。

林婉儿浅浅一笑,这才告辞离去。萧景珩望着她消失在书架间的背影,心中亦觉几分难得的舒畅。在这孤军奋战的书院生活中,能遇到一位能平等交流、切磋学问的同窗,实属幸事。

但他也深知,今日这番交谈,恐怕又会落入某些人眼中,成为新的嫉恨之源。前路依旧不容乐观,但他内心却愈发坚定——唯有以更卓越的才学与更坚实的成绩,方能真正打破一切偏见与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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