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这是今年仓库出入,去年的还在翻译,这边搜出来的信件就这么多,巡缉和备倭两港送来一些零碎账册,审讯笔录还得等等。”
祝火木将一沓文书分类摆开,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叫唤,倒杯茶水抽干。
“韩大哥带着商务局的人从东港来了,那边正在盘点,想问问这边是否要开盘。”
“盘吧,告诉盖娃他们,不准到处跑,违者军法处置!”
张昊挥开老茅喷出的二手烟,拿起一叠信笺,拉椅子去马灯下翻看。
祝火木给茅先生添上茶,出仓见广场对面的小楼上有火光闪动,肯定是盖娃、铁驴他们,气得按住腰刀,奔去小教堂找韩大哥。
“你看一下这封信。”
老茅敲敲桌子,将手中文书丢开,拧眉叼着烟卷,接着审阅一份来自果阿据点的信函。
张昊过去拿起那封翻译后黏在一起的信件,足有四页之多。
他粗略看了一下,这是耶稣会满喇加省会长佩雷兹,写给澳门省会长巴莱多的私人信件,由皇家远东宝船队的霍金斯船长转交。
“······此刻我在曼度写信给你,这是半岛中部的一座山顶要塞,我参加了莫卧儿皇帝的大寿庆典,你无法相信我看到的一切,我确信自己进入一个璀璨到无法想象的世界。
举行庆典的地点是一座设计巧夺天工、规模极大的美丽园林,广场四周环水,侧面有花卉和树木,正中央有一座小尖塔,那里有纯金的天平,人们用珠宝作为砝码,称量皇帝体重。
贵族坐在地毯上,等待皇帝驾临,他终于到了,穿金戴银,浑身都是钻石、红宝石、珍珠和其他珍贵的珠宝,熠熠生辉,璀璨辉煌,这让我送他的都铎风格马车,显得极其寒酸。
他穿着金线织物,头上、脖子、胸前、胳膊、手肘、手腕、手指上都戴着至少两三个金环,上面挂满钻石链子,还有胡桃那么大的红宝石,有的甚至更大,珍珠多得让我头皮发麻。
他最喜爱的东西之一就是珠宝首饰,他是我见过拥有全世界最多财宝的人,据那个带路的官员说,他买下了世界各地的珠宝,堆在仓库,仿佛要用它们建造房屋,而不是穿戴它们。
我受到皇帝短暂接见,双方用奥斯曼语交流,他对我毫无兴趣,还嘲笑我只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奸商,我无功而返,毫无办法,原因之一是莫卧儿有惊人的400万大军······”
信中说的半岛自然是阿三,统治他们的莫卧儿皇帝则是蒙元黄金家族,毕竟阿三那旮旯自古就是殖民地,至于400万大军,谁信谁傻,真牛逼的话,葡夷无法在阿三沿海建立据点。
满喇加省会长佩雷兹字里行间洋溢的羡慕嫉妒恨,也是葡夷在南洋的状况写照,只能坑蒙拐骗偷抢,压榨一些土着部落,无力侵略内陆,然而想赚钱做大买卖,离开内陆资源就不行。
猎物比预想的更难捕获,但这里显露出了空前的财富,殖民者便暂时放弃武力征服,让耶稣会传教士出马,搞思想征服,枪炮和神棍,可以概括西夷全球的新旧殖民史,后世依然。
按照西方中心论叙述,欧洲是基督世界,罗马帝国是统治世界的帝国,到了黑暗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和教皇,分别成为:永久统治基教世界之帝国历史与宗教权力的保管人。
说人话就是欧洲那旮旯始终是神权专制,因为中世纪太黑暗,瘟疫、战争、饥荒、死亡,天启四骑士齐至,king们跳出来,从教廷夺权,于是king们成为基界一字并肩王了。
这些king和教廷大主教,便是所谓选帝侯,有资格成为神罗皇帝,懂的都懂,这些神棍和王者,其实都是亲戚,为保血统纯净,各种德国骨科,此乃慕洋犬跪舔的最顶级贵族范。
因此,罗马教廷从始至终,深度参与西夷诸国的殖民掠夺活动,为殖民掠夺提供合法性,是主导者、管理者、调解者,通过耶稣会协调海外战略,可以说没有耶稣会,就没有殖民史。
很凑巧,这个耶稣会满喇加省会长佩雷兹,便是东亚首个教区濠镜第一任主教,即大明省省会长,没错,大明早已成为教皇陛下意淫的一个省,但佩雷兹不是第一个来明的耶稣会士。
铁船王李待问捐资兴建的小教堂名曰:圣母雪地殿,张昊头一回来这里,便看到一副沙勿略画像,这厮才是第一个来明传教士,而且是耶稣会的创立元老之一,死在南边外海上川岛。
佩雷兹这封私信,除了见闻描述和问候,主要是建议澳门主教巴莱多设立商馆,为教会承担更多义务,这并不奇怪,耶稣会是世界最早的国际贸易团体,名副其实的东印度公司祖宗。
而且在规模上遍布每个殖民地,远超后来的荷兰及英国东印度公司,伴随贸易活动的是谍报、刺杀、颠覆,因此,耶稣会又称地狱发动机,是克格勃、盖世太保、军情六处的活祖宗。
如此一个披着粽饺皮,满世界作恶,血债累累,罄竹难书的组织群体,在熊猫叙事中,个个都是身兼多科学识的神人,不远万里为东大带来科技和文明,不得不说,思想殖民真可怕。
马蹄声打断了张昊的沉思,见幺娘摘了头盔进来,倒上茶递过去。
“啥情况?”
“东港基本料理干净了,西港船队试探两回,吓住了,反正一个也别想跑。”
幺娘入座吁口气,她棉甲里面还有链甲,压得椅子咯吱作响,望着那些打开的银箱笑道:
“这下子发了,多少银子?”
“账册是二百一十多万,因为大尖屿出事,货物不交割完,李家拿不到钱,这才被咱撞上了。”
幺娘笑得见牙不见眼,遗憾道:
“可惜是一锤子买卖,东港我去看了,倭子仓库没多少银子,都是生丝,船上装的绸缎最多,有一艘没能扑灭,白白烧掉了。”
抽烟沉思的老茅接上了话:
“老夫也是今日才见识到,天子南库是何等富饶,荒谬的是,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就算全部抽税,也只会落入市舶太监口袋,哪怕是开海,也不过是给贪狗饿狼做嫁衣,哎~!”
张昊对这些腌臜事早就免疫了,就近坐到银箱上说:
“这些银子是货款,我打算交给李家,别激动,听我说完,李老五已经服软了,真心还是假意都无所谓,咱们下西洋,且不说对佛山三大家族的威慑有多大,单单是为了贸易,他们也会乖乖合作,货款还给他们,也是咱应有的态度。
毕竟咱们下西洋也是为了贸易,这才是长久利益,出口贸易链,离不开霍李陈这三家坐地户,两百多万两,咱们若是吞了,其实对这三家影响不大,对内地那些供货商的打击却要命,无数人要倾家荡产,如此一来,大悖下西洋初衷。”
老茅秃噜茶水不吱声,弃银不顾,他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眼前的巨资,干系内陆数省升斗小民的身家性命,没有这些人,哪来的货物。
张昊见妻子拉长着脸不说话,笑道:
“你缺钱?再说了,钱可以还,货是咱的嘛,这个养猪场的坛坛罐罐,难道不值二百万?”
幺娘起身就走。
张昊慌忙跟上去拉住。
“你去哪?”
“这边闹这么大动静,上下川的夷船逃掉咋办?”
张昊松手道:
“让马宝山派船过去不就得了。”
“懒得理你!”
幺娘呼喝自己的随从,上马走了。
“船上的红毛夷要跟咱比耐性啊。”
老茅出仓瞅瞅星月,大概子时了,听不到厮杀和枪炮动静,广场上灯火通明,绞架上吊着尸体,车队人马穿梭,两边库仓人来人往,揉着大肚子说:
“今晚事务太多,不填饱肚子不行。”
符保见老爷点头,让人去传饭。
吃饭的当口,内陆集镇和三个倭夷营盘的审讯口供陆续送来,老茅一边扒拉饭菜,一边看口供,喝口茶清清嗓子说:
“这些夷人不好办,太多了,还有百十个妇幼,朱纨前车之鉴,如何收尾,不可不慎。”
“男人全部随船带走,妇幼送去呆蛙好了。”
张昊不在乎这些,看着一份满篇慈爱的口供发笑。
这些兼职谍报的西夷神棍其实也有用处,下西洋一路太枯燥,带上他们,不但能唠西洋嗑,遇上坏天气,还可以丢下去贿赂海神嘛。
他看到布鲁托的供词便怒了,可能是没动大刑的缘故,口供全是冠冕堂皇的陈腔滥调,大谈契约公平、贸易自由、友好往来那一套。
好在识相的家伙也不少,把布鲁托的老底揭了出来,这位老船长是个追求黄金和荣耀的信徒,当初在双屿岛市政厅还做过公证官哩。
一个叫平托的家伙供述,布鲁托买下公证官一职花了三千克鲁扎多,双屿覆灭,逃去月港,朱纨随后即至,只得逃往南洋殖民据点。
布鲁托凭着令人叹服的远东知识,取得果阿殖民总督信任,率队重返大明,流窜上川、下川、屯门、浪白诸岛,最终在濠镜站住脚。
“把这个叫平托的番鬼带来,还有吴通事。”
审讯处的坊丁很快送来一个鸡窝乱发、满脸胡子的夷人,自称通晓明国话,名叫平托。
张昊推开饭碗,斜一眼猴腰站在一边的吴通事,拿起那份审讯报告,问道:
“濠镜总督布鲁托的底细,可是你揭发的?”
“是是,是小人供述。”
这厮明国话很流利呀,还是江浙口音哩,张昊把手边的一份原始鸟语账目扔地上。
“仔细看看。”
平托捡起来,一边跪地浏览,一边回答两位老爷的提问,双手比划,外加赌咒发誓。
“老爷,小的句句属实,账目上的股东、船主、水手身份不难猜,恩里克是贵族名字,那些水手叫猫狗马桶,因为穷人没有名字,随便看见什么就叫什么,求老爷明察,小的只是一个为了攒钱回家,为布鲁托做牛做马的落魄商人。”
平托说到最后,拉开破烂衣衫,坦露满身的新旧伤痕,趴地上痛哭,脏乱的胡子上沾满涕泪,真真是闻者心酸,观者落泪。
“行了,你是个聪明人,命运在你自己手里捏着。”
张昊又问了一些关于南洋和葡萄牙的事,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翻译官人选,比吴通事的洋泾滨鸟语强多了,让人带这厮下去核实身份。
老茅疑惑道:
“此人说的荷兰卖鱼佬,莫非也是欧罗巴一国?”
张昊点头说:
“学生与濠镜葡夷打过交道,据布鲁托所说,欧罗巴大陆以教皇为尊,诸夷王室都是近亲联姻,类同禽兽,与咱们讲究和而不同相反,认为非黑即白,与周边绿教徒连年攻伐,伏尸百万。”
他并没有污蔑欧夷,已经过去的中世纪一片血腥黑暗,神罗的圣骑士们,至今还在和绿巨人奥斯曼帝国死磕,无关正义,只为利益。
“于今观之,夷丑实乃心腹大患。”
老茅丢开手里的番鬼地舆图,闷头抽了几口浓烟,愁眉苦脸道:
“丑类已逼近我大明国门,倭国百姓也被其蛊惑信教,那欧夷教皇,竟然把我大明视作其治下一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恨朝堂衮衮诸公,醉生梦死,懵然无知,何其悲哉!”
张昊肚子里好笑,光明正大下西洋的借口终于有了,老东西这是催他赶紧上奏呢。
“南倭北虏,朝廷便已疲于应付,如今又有西方强敌觊觎我中华富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老师放心,夷丑野心罪行,我会上奏朝廷。”
“你既然打定主意,老夫就不废话了,我去眯一会儿。”
老茅摸出烟匣子里最后一支烟卷点着,起身出仓。
张昊让人找来火盆,把桌上有用的资料留下,其余付之一炬。
他重新沏壶浓茶,缓缓研墨凝思,盆中火焰腾腾,光影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游走不定。
原计划是清理猪圈,上缴收获,再上题本痛陈己过,愧对圣上、羞见香山父老,然后连夜追捕夷船,拯救被闽粤亡命卖给夷丑的百姓去鸟。
奸徒拐掠人口,卖给夷人是事实,并非他胡编乱造,眼下不缺夷丑图明罪证,可谓锦上添花,至于省城大佬因此倒血霉,不在他考虑范围。
执笔先给唐老师、李通政写信,这二位是他最大的靠山,随后书写奏疏,汇报倭夷勾结,霸占南洋、渗透闽粤海疆,谋夺我明江山之军情。
皂务并入内府,张家妥妥的皇商,又有诸般贡品献上,他相信朱道长心里有自己一席之地,有渠道不用是傻叉,他每月的汇报一封都不少。
即便得不到一丝回信也照旧,凡事早请示晚汇报,没事也要唠唠嗑,与朱道长保持联系,既是天子门生之本份,也是一个忠臣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