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没有车站,只有水马驿传,车马,邮件,日子,都很慢。
驿传不是免费旅馆,而是官方邮局兼官员招待所,属于地方政治系统的组成部分。
水马驿诸站里距多为60~80里,僻地百里以上,路况就甭提了,要看当地自然环境。
张昊北上食宿主要靠驿站解决,两千多里地,硬是从年内走到年外,大雪封路淹迟是借口,他在临清办私事耗了半个多月。
燕地初春余寒犹厉,有水就有冰,沙尘遮天蔽日,打在脸上生疼,顶风在马上颠簸,张昊不由得怀念整日穿着大裤衩子的赤道岁月。
他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丝合缝,皮靴皮帽皮棉袄,口鼻缠纱巾,还戴着防风眼镜。
时下北地人出门流行戴眼纱,西门庆幽会情妇戴的就是此物,后来被欧夷学去,防风挡沙,兼能掩盖相貌,装逼功效与墨镜类同。
进入保定府,驿道明显变得宽展平坦,北上队伍在庆都老官庄驿铺一分为二,张昊带上邓去疾等人快马先行,符保带队护送工匠随后。
过了卢沟河,宛平县城在望,风尘仆仆赶到城郊时候,天色将昏,张昊没进城,拨马去菜园子南街的华清池分号。
管事老涂听说东家到了,慌忙迎出来,张昊不认识这厮,估计是管家老姚的三亲六眷。
澡堂子数重大院人来人往,客流如潮,张昊径直往后面去,奇怪道:
“怎么晚上也恁多人?”
涂掌柜张开嘴就逼逼个没完。
原来顺天府夏秋暴雨、冬春连旱是常态,衙门总会趁着农闲征调差役,清理境内大小河道,防旱备涝,泡澡堂子甚是解乏,惠而不费,近郊百姓都养成习惯了,华清池如今是日夜不休。
张昊赶走掌柜,躺进雅间热水池,瞬间找回幸福的感觉。
一夜无话,天麻麻亮去宛平县城,路上有人背着荆条筐捡拾带着冰渣的牲口粪,麦苗在残雪里返青,谁家山桃在拱苞,春意鸟悄儿来了。
老姚大儿子正要去衙门上直,见下人带着张昊进院,惊喜迎出屋外。
“昨晚我爹还在念叨少爷呢,快进屋说话,吃了没?”
“在华清池吃了。”
张昊进屋寒暄几句。
“大哥上番要紧,不用陪着。”
姚老大呼喝丫环子上茶,无所谓道:
“去衙门还不是那回事,不打紧。”
老管家从后院跑来,进屋就拉着张昊上下打量,擦着眼泪道:
“少爷真是长大了,老主母身子骨可好?”
“奶奶好着呢,让你在这边安心待着,不要来回跑。”
张昊搀着老管家坐下,把奉旨进京的事说了。
“少爷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面圣之前别处万万去不得,还得赶紧些,以免落个懈怠皇命之嫌,你是没见着,西洋货物进京闹出多大轰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家啊。”
老姚见张昊点头,老怀大慰,呵斥大儿滚蛋,接着就给张昊分析朝堂动态,交代注意事项。
张昊耐心静听,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管家打小跟着爷爷,官场那些事儿比他门清。
此番进京,恰巧赶上壬戌察典之年,察典即考察大典,这是大明官员的考核制度,三年一次,旨在整肃吏治,更新官员队伍。
按照察典制度,官员若地处边远,或遇有灾害、战乱、盗贼等事,均不用进京,所以说,他一个南海边荒之地的小知县,如果不整幺蛾子,即便察典之年,也不用奔波八千里来京。
老管家该说的都说了,催促他沐浴更衣,亲自送他出城,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毕竟朱道长除了炼丹召国师,青词唤阁老,从不搭理外臣。
一队随从暂留宛平,张昊只带邓去疾一人,让这货没法提前打小报告,他认定对方是密探,思之再三,没下黑手,反而愈发信重对方。
前门一带繁华,中枢官署聚集在宽阔的东长安街两侧,有许多运输建材的车马来往。
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大前年失火,重建工程修修停停,一直没闲着,连班军都用上了。
朱道长常年在西苑居住,宫人们大都跟了过去,他奉旨觐见,直接去西苑即可。
北、中、南三海在内宫之西,故名西苑,与皇城仅一墙之隔,苑子本是养禽兽、植花草之处,有林木荫藴之美,还有烟波浩渺之胜。
不过那些美景都在宫苑里,他像个衰仔似的,苶呆呆候在宫门外,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传报的小太监也在等老祖宗给话。
黄锦站在暖阁帘门处,朝里面看一眼,屏风后弦乐阵阵,殿上杂戏正酣。
才人们本来要献舞的,结果尚美人非要看戏,皇上兴致大发,召来钟鼓司、教坊司的乐工艺人,又选了百余名学习官戏的近侍。
“······,徐敬之,真人诰命,你早该成仙了道也,听贫道下断,······”
黄锦耷拉着眼皮子,听到扮演东华仙那厮的念唱,便知这出许真人拔宅飞升的戏码告终了。
望望鸡蛋黄似的太阳,把怀抱的道具拂尘递给随侍小黄门,转廊活动着麻木腿脚,来到玉熙宫西边羊房,对等在此处的传报小太监道:
“去西直房找腾冲拿牌子,带张昊过来。”
小太监勾头应是,退几步转身一溜儿小跑。
远处金鱼池子里,一群杂役在砸冰,捞取杂草枯枝,阵风吹过,殿头铃铎叮叮作响,黄锦缩缩脖子,唉声叹气道:
“风恁大,捞了有啥用,都歇着吧。”
身边随侍道声老祖宗慈悲,跑过去交代。
黄锦返回热闹的暖阁,戏曲已收尾,嘉靖斜卧蒲榻,正和尚美人小声说话。
尚美人娇嗔噘嘴,好像又在耍脾气。
他绕到玉阶侧面上去,站在帐幔边,趋空弯腰禀道:
“圣上,人到了。”
嘉靖愣了一愣,尚美人也蹙眉斜眼,黄锦提醒道:
“张家小子。”
“哦?”
朱道长登时来了兴致。
“让他过来,嗯,去安乐堂。”
说着起身,对尚美人道:
“你在这里玩吧。”
尚美人乖巧点头,从榻上下来,给他抚平衣服褶皱。
张昊吹了半天寒风,清鼻涕都淌下来了,眼看天已近午,终于有太监来招呼他,急忙跟上引路太监,勾头盯着这货脚后跟亦步亦趋。
中途听见动静也无动于衷,只管闷头走路,这一回是勇闯夺命岛,不是来逛园子。
敲钉锤拉大锯的动静越来越大,张昊没想到,太液池这边也在大兴土木,老管家告诉他,去年腊月底西苑也走水了,想必就是此处。
夫役匠作在清理废墟,监管者是清一色净军,也就是阉军,他左右瞄一眼,找到头回见朱道长之处,好像就在烧成废墟的宫殿左边。
绕雷坛、过雷宫,上金鳌玉栋桥,往西、路北即玉熙宫,张昊在桥上看风景,并不知道南边的内阁值庐内,当值的严阁老也在看他。
正在书写青词的武英殿大学士、太保徐阶也看见桥上行人,将蘸了朱砂的枢笔放笔架上,过来窗边,取下新置的近视眼镜,斜觑老严。
“阁老,这位是?”
严嵩笑道:
“少湖的玳瑁眼镜在哪里购得?”
说着捶捶后腰,叹声老喽,缓步到书案旁坐下,取笔伸进案头紫金钵盂里。
笔锋蘸了朱砂,缓探砚台,一双老眼迷蒙在虚空里,似乎在琢磨下面的青词语句。
朱窗边,徐阶望着那个远去的年轻人背影,眉头渐渐皱起,眼睛灼灼有神。
西洋铜锭、波斯战马、京报奇闻、皂务提举司、金风细雨楼,还有寿妃放烟花烧掉毓德宫,皇上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纷纷涌上他心头。
他拧眉沉思片刻,收敛心神转身,每月初一、十五,皇上雷打不动,要去大高玄殿斋蘸,青词还没完成,这才是当务之急,容不得分神。
回严嵩对案坐下,伸手在暖炉上烘烘,忍不住慨叹道:
“后生可畏啊。”
“年轻人是你的事了,我这一个时辰,写上百十来字已经吃力,多亏有你。”
严嵩望着青纸上过半的骈文,搜索枯肠,来回琢磨词句,实在有些头疼,老妻去世,儿子居丧守制,便没法再帮他写青词了。
徐阶提笔道:
“熬一天不累,小心一年不难,这都多少年了,阁老既要伺候皇上,还得应付满朝悍臣,哎,难,难。”
他的感叹发自肺腑,严嵩能成为内阁第一人,实是靠着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换来。
内阁本在前廷左掖门东,西苑当值的阁臣,每天要先去那边处理部门事务,再骑马奔赴西苑,来回奔波不说,进出斋宫,不仅要头戴花环,还得换上轻便柔软的皮帛靴子,以便祷告跪拜,晚上还要琢磨撰写青词,以备上需。
西苑内阁值庐,与太监住的内值房一样,极其简陋,每逢当值之时,要连续好几天,不能回家更衣沐浴,简直苦不堪言,说起来,夏言当年就是受不了这些,而严嵩却以非凡的意志坚持至今,换来皇帝信任,叫他不得不服。
严嵩笑了笑没说话,值房内静谧下来。
二位子孙亲家、亲密同盟加老铁的案头紫金钵盂里,朱砂红得像血,随着笔触探入轻漾涟漪,青的是纸,红的是字,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汇入这焚祭上苍的青词中。
张昊到安乐堂,又被小黄门上下搜检一通,他把带来的皮筒递给黄锦,进来书房,就见朱道长盘坐在垫着虎皮的榻上,几年不见,老仙长的须发也灰白了,赶紧垂眼大礼叩拜。
“学生张昊,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让朕看看,嘶~,黄伴你说说,这才、哎,眨眼就三年了啊。”
嘉靖讶异过后,心里隐隐难受,岁月真格不饶人,又想起素嫃,除了过年见过一次,这两年女儿好像再不来缠他,他都快把女儿给忘了。
黄锦道:
“奴婢倒是想起太仆当年在朝的样子。”
嘉靖默然点头。
“说说看,你到底是怎样不务正业的。”
张昊勾头肃立,眨眨眼,开始他的表演,他心里有数,自己个头窜得太快,不敢再耍痴卖萌,只能本色出演,卟啦卟啦一通好讲。
从闽粤恶劣的大环境开始,穷山恶水鄙陋、凶徒蛮夷嚣张、疍户商民困苦,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侧面映射自己在香山的执政艰难。
朱道长不觉就听得入神,其实香山的事,这小子上书说过,不过没有这般详细。
黄锦同样上心,这小子多半是跟其父学的,奏疏一送就是一大堆,一开始还经通政司,后来狗胆包天下西洋,密疏直接送呈御前,除非皇上让他看的,这小子干的事他所知并不多。
大殿漫漫深深,香炉云雾袅袅,珠帘绣帷垂地,书房里,只有张昊一个人的声音。
黄锦身为内廷大管家,不会向皇上一样沉浸,发觉过了饭点时候,还是晚了。
出来见御膳太监、尚美人宫女,都在外面候着,随侍小黄门也不敢进来禀报。
再进屋,便觉着这小子着实可恶,啰哩吧嗦这么久,还在说濠镜夷丑的破事。
“皇上,该用膳了。”
朱道长回过神,发觉确实有些肚饿。
“就在这里吃。”
黄锦问:
“寿妃?”
见主子抬抬手指头,出去交代宫女。
张昊逼叨得口干舌燥,连口茶都没混上,心累道:
“圣上,学生先告退。”
嘉靖道:
“退什么,这里是书房,你不是自称学生么。”
起身指指案上他带来的皮筒。
“这是乾坤地舆图?”
“正是。”
张昊取出图纸抻开。
图纸上面,各国海疆地理标注分明,朱道长眼珠子上下巡睃,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观看良久,虎视眈眈盯着他问:
“西夷真的比我大明疆域广阔?”
“若是让他们抢先占领美洲大地,华夷秩序必然反转,其实大明北边陆地也不小,然而过于苦寒,难以开发生存,否则鞑子不会南下。
山海万里阻隔,蛮夷所凭借者不过是火器与夷僧,学生来京带有火器匠师,唯一可虑的就是夷僧,此类鼠辈专一蛊惑人心,最难提防。”
张昊嘴里叽歪,闻到碧纱橱外、摆上桌案的美食香气,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他早上担心进宫如厕不便,吃的极少,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朱道长一副敦厚长者模样,步到外间,边走边说:
“一起吃吧,朕收你恁多财货,理应请你吃顿饭。”
“学生惶恐。”
张昊毫不迟疑,卟嗵跪下。
“圣上,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学生所作所为,并无半点邀功图利之心。
起初学生发现濠镜耶稣会夷僧密信,失去理智才怒而下海,后来屡遭不测,也曾后悔。
冬月见到父亲,终于知道任性妄为的后果有多严重,学生罪该万死,求圣上垂怜轻罚。”
“你不是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么,还知道怕?”
朱道长眉眼生寒,端起黄锦倒的法酒喝了。
私造军械、擅自出海、勾结亡命、假传旨意,厂卫把这小子做的事,全扒拉出来了。
若非念其年幼,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又是在国外作践霍霍,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起来吧,黄伴,给他拿双筷子。”
张昊战战兢兢爬起来,勾着头,袍袖直哆嗦,这架势,演戏成份居多,他其实不怎么怕。
至少死前能吃顿饱饭嘛,再者,之前他啰嗦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上,朱道长不抓心挠肝?
还有,满喇加百万库银献上,只会激起朱道长更大的贪欲,南洋不到手,你真舍得杀俺?
食案上御膳荤素搭配,色香味器俱全,又有皇家御膳加成,他忍不住直咽口水。
看来朱道长并非日日吃斋嘛,接过送来的象牙筷子,心说忘我才是最高演技,拘谨的吃了几口,渐渐就有些收敛不住了。
黄锦见圣上示意,笑眯眯给这个傻大胆续酒,张昊谦虚两回,随后来者不拒。
内廷机构庞大,其核心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全围着朱道长一家子的衣食住行转。
御膳房流水价送来时新肴馔果品,张昊往往夹上两筷子,再下箸,面前菜肴就换了。
荤的是本地烧鹅、卤煮鹌鹑、江南醉虾、半翅鹏鸡、泠片羊尾、清蒸牛白、带油腰子、黄颡管儿、煎蟥鱼、脆团子、乳饼、奶皮。
素则香山红薯、滇南土苁,五台花肚、东海紫菜、吴越乌笋、辽东松子、蓟北黄花、南都苔菜、武当黄精、榛栗梨枣,不可胜数。
当季食材有各地上贡的土特产,还有京师司苑局、上林苑、良牧署培育生产的精品。
嘉靖见这货吃的香,不觉也多吃一碗饭。
饭后张昊去放水洗洗回来,黄锦已经把虎丘茶泡上,凳子蒲团也备好了。
他带着晕乎乎的醉意,行礼谢过天恩坐下,此番话匣子打开不久,朱道长就开始发问。
君臣问对的戏肉终于来了,张昊酡红上脸,酣态可掬,一五一十的实诚回话。
这一坐就是一下午,中途还酒意上头,再三出溜到地上爬不起来,被小太监灌了几回浓茶,又上了几趟厕所,宫门落钥才被抬出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