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牌坊的虚影尚未在众人脑海中散尽,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便已如钢针刺入骨髓。
转场来得猝不及防,直播画面从云贵湿润的雨夜,瞬间切换至白雪皑皑的东北大兴安岭林场。
这里的一切都冻得梆硬,连空气似乎都凝固成了水晶。
画面中央,是一口被当地人称作“百年冻井”的老井。
井口蒸腾着诡异的白雾,与周围能冻裂钢铁的低温形成荒谬的对比。
苏白穿着厚重的防寒服,踩着井口周围一圈薄薄的浮冰,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霜,挂在眉梢。
“头儿,小心!”叶寒在安全距离外架设设备,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红外扫描结果出来了,井底温度异常,高达八十摄氏度!可井口和井壁却维持在零下四十度!”
直播间弹幕短暂地凝固了一下,随即炸开。
【零下四十度,井底八十度?这不科学!】
【冰火两重天?这井里是煮着火锅吗?】
【别是啥诡异复苏的前兆吧,快跑啊主播!】
苏白没理会弹幕,他蹲下身,用战术手电照向井壁。
光柱穿透薄冰,照亮了冰层深处一行扭曲的刻痕。
那字迹稚嫩,笔画歪斜,却透着一股凿穿骨头的执拗。
七个字,赫然在目:“你说过冬天就回”。
这一瞬间,所有插科打诨的弹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秦岚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调阅了地方志。此井原是伐木队的饮用水源。一九八三年冬,暴风雪封山半月,一名叫李建国的伐木工带着他七岁的儿子李冬冬,在雪停的夜里下井取水,从此再未上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救援队三天后找到他们时,只在井边捡到了李冬冬的书包。里面有一张蜡笔画,画上是爸爸牵着他的手走在雪地里,旁边用铅笔写着:等春天我们就回家。”
叶寒听得头皮发麻,他看着终端上显示的能量流向图,失声道:“能量来自地脉深处,但方向是反的!热量拼命想往上走,可井口的极寒之力又死死地往下压!它们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冻结燃烧’的平衡状态!”
苏白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冰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所以这口井,不是容器。”他对着镜头,也对着井下的虚无说道,“是墓碑。一座用承诺砌成的墓碑。”
弹幕重新涌动,这一次,全是血淋淋的故事。
【我爷爷就是那年冬天在林场失踪的伐木工之一……】
【我爸的一个兄弟也是!
他走之前对他媳妇说,‘明年开春就带娃回来’,再也没回来过!】
【原来不是我一家……我奶奶每年冬天都往东北烧纸,说是在等我叔叔。】
苏白没有安抚任何人。
他默默脱下身上的防寒外套,将其牢牢绑在一根长长的勘探绳上,然后,缓缓吊入井中。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不解。
【主播这是干嘛?给鬼送温暖?】
【疯了吧!下面八十度,衣服下去不就烧了?】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苏白没有解释,只是盯着深不见底的井口,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峙。
他点燃一支烟,对着直播镜头轻声道:“下面那位,我知道你不是被困住的。你只是守着一句话,不肯走。”
绳子平稳下沉。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突然!
绳索猛地绷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拽住了!
但叶寒的探测仪上,没有任何实体物质的反应!
那件厚重的外套就那么悬停在半空,下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不像是拉扯,更像是有谁在用冰冷的手,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抚摸着那件来自阳间的衣物。
苏白深吸一口烟,将还燃着火星的烟头屈指一弹,扔进井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点猩红的火光在坠落过程中,非但没有被蒸腾的热气或刺骨的寒气熄灭,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逆着寒气,顽固地向上飘了数秒,才最终湮灭。
“看见没?”苏白的笑意更冷了,“在这里,规则已经变了。有些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资格说‘回家’。”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小墨的神性热线陡然震颤,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
除了他和小墨之间熟悉的共感外,一股陌生的情绪波强行切入——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悲伤、却又无比坚定的意念。
“双频共振!”叶寒看着终端上分裂成两股的信号波形,惊呼出声,“头儿!这不是小墨发出的信号!是……是井底那个‘未完成的承诺’,它在回应我们的全民投喂系统!”
秦岚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战术平板上飞速操作,一个庞大的数据模型瞬间建立。
“全国范围内,因自然灾害、特殊工种、意外死亡等原因中断归程,且留下明确‘回归承诺’的案例,初步统计超过十二万例!”她呼吸急促起来,“如果……如果能将这些沉睡的‘信约’全部激活,它们产生的‘羁绊值’,足以将小墨的羁绊等级一举推过‘灵魂伙伴’的门槛!”
她当机立断,面向指挥中心下达指令:“立即启动‘代誓计划’!生者替亡者履约!每完成一项逝者未竟的归家之事,便可在事发地的‘信约坐标’,也就是这口井边,刻下一行名字!”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首都的韩青,接到了来自前线的最高优先级通讯。
他只听了三十秒,便挂断电话,直接拨通了军方的加密线路。
“协调军方,立刻开放‘烈士返乡通道’!”
首批名单迅速拟定,涵盖了九八抗洪中牺牲的年轻战士、在边境线上巡逻时遭遇雪崩的护边员、扎根大山直至病逝的支边医生……
三小时后,第一位履约者抵达了林场。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她在家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井边。
她没有哭,只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泛黄的信,那是她儿子牺牲前写好、却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
“小军,”她对着井口,声音嘶哑,“你说退伍后,要回村里教娃娃们英语……妈替你去了。村小学现在有六个班了。”
她松开手,那封信飘飘悠悠,落入井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井口的坚冰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
一股灼热的暖流如巨龙般冲天而起!
漫天飞雪,仿佛被按下了倒放键,竟开始逆着重力,一朵朵、一片片地向天上飞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道旋转的光柱,直冲云霄!
现场的所有人,以及直播间里亿万观众,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颠覆物理常识的奇景。
远在日内瓦的韩青,在刚刚签署的《遗失者归籍特赦令》补充报告中,沉稳地写下最后一行字:
“从此,龙国所认定的‘归来’,不止于肉体抵达,更包括承诺落地。”
当晚,“信约追溯法案”紧急追加附则:凡为国牺牲者,其未尽之家愿,由政府专项基金代为完成。
午夜,林场。
那口百年冻井的井水已彻底沸腾,蒸腾的水汽在空中凝结成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中,无数模糊的身影浮现——有穿着褪色旧军装的青年,有裹着头巾的淳朴老妇,有背着破旧书包的孩子……
他们嘴唇开合,仿佛在无声地齐声诵读着什么。
苏白忽然浑身剧震,小墨的热线中,终于传来了一句完整的、由千万个意念汇聚而成的句子:
“我们一直在等一个人执笔。”
他猛地低头,发现那支在云贵供销社墙上写字的炭笔,不知何时已落入自己手中。
笔尖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井沿上划动,自行写下了三个字:
“我来了。”
镜面轰然破碎。
漫天逆飞的雪花中,苏白的手机屏幕亮起,系统提示音清脆响起:
【“饲神时代·自治章程”第六页书写进度:89%】
【执笔者新增:匿名(累计贡献值≥)】
苏白望着那不断飞升的雪,和系统后台疯狂涌入的、标记为“匿名”的投喂点数,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
“好家伙,连死人都开始打赏了。”
他的话音刚落,口袋里的另一部加密卫星电话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叶寒那边的终端也同时亮起红灯。
“头儿!”叶寒的声音带着惊骇,“西北戈壁,坐标xxxx,一座已经废弃了三十年的军方雷达站,主电源……自启了!”
苏白接通电话,听筒里并非人声,而是一段断断续续、仿佛从时间尽头传来的短波电台信号。
滋啦……滋啦……
三个单调、却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节,穿透风沙的嘶吼,清晰地响起。
“墨……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