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三节
院长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可越往后,那圈纹便越是扩散,搅得整个心湖都不得安宁。他说的道理我都懂,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像解剖台上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标本,每一寸肌理都明明白白。可道理懂了,心里的那点别扭却没散去,反而像生了根的草,在暗处悄悄滋长。
人类不是号称感性的高级物种吗?书上说,我们的情感复杂得能编织出千万种滋味,能为一句诗落泪,能为一幅画失神,能对着虚构的故事投入真心。可我呢?面对那些旁人似乎很容易燃起欲望的情境,我却时常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不真切,也热不起来。难道我真的缺了点什么?那最原始、最该与生俱来的人性欲望,在我身上是不是打了折扣?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恐慌像潮水似的往上涌,我怕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怕自己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出了故障。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少年路上的嘉兴县图书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油墨味和灰尘味。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疯狂地翻阅着所有能找到的、关于人性与性欲的书籍,从国内的心理学论着到国外的哲学思辨,一本接一本地啃。
书里的文字告诉我,人类之所以被称为“高级的感性物种”,核心在于我们的“感性”从来不是简单的本能冲动。它像一张精密的网,与复杂的认知、深厚的社会性、悠久的文化性紧紧交织在一起,织出了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和表达方式。
书上说,我们的情感远比“喜怒哀乐”要复杂。有做错事之后沉甸甸的愧疚,有看到他人苦难时感同身受的共情,有面对星空或古迹时油然而生的敬畏,有离开故土后萦绕心头的乡愁,有对远方之人牵肠挂肚的思念,还有对逝去时光追悔莫及的遗憾。这些抽象的情感,让我们能为历史里素未谋面的人叹息,能因一首跨越千年的诗产生共鸣,甚至能对小说里虚构的角色倾注真心。这种脱离了即时生存需求的细腻情感,是其他物种难以企及的高度。
书上还说,我们的感性与理性是深度融合的。动物的感性多源于本能,恐惧了就跑,饿了就觅食,简单直接。可人类不一样,我们的感性会被理性过滤、重塑。我们会为了避免冲突而克制怒火,会为了责任而压制私欲,甚至能通过反思去主动培养某种情感,比如学着去宽容曾经憎恨的人。这种“感性受理性引导,理性为感性服务”的互动,让我们的情感不再是盲目冲动,而是有了目的性,也有了成长性。
更重要的是,人类的感性带着浓重的社会性和文化性。不同的文化里,悲伤的表达可能是痛哭流涕,也可能是沉默隐忍;对荣誉的理解,可能是个人的辉煌成就,也可能是集体的共同利益。我们用语言、用音乐、用文学、用雕塑,把那些无形的情感变成符号,一代代传承下去。一首古诗能让千年前的思念在今天依旧鲜活,一幅画作能让抽象的“孤独”被全世界读懂。这种情感的文化传递,让它突破了个体和时空的限制,成了集体的记忆。
还有共情能力。人类的共情能超越同类,延伸到其他物种,甚至是非生命的对象。我们会为受伤的小猫流泪,会对着古老的城墙感叹历史的厚重,会因为一片落叶而伤怀时光的流逝。这种跳出自身视角去感知他者的能力,是感性与认知能力结合的产物,让我们的情感边界拓展到了极致。
简单说,其他物种的感性更多是生存的工具,而人类的感性,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我们因为复杂的情感而感知世界的温度,因为情感的传承而连接过去与未来。这大概就是“高级”的核心吧。
而性欲与人性欲望的关系,书里也说得透彻。它们既紧密相连,又有着层次和维度的差异。性欲是人性欲望里最基础、最本能的一环,而人性欲望则是个包含了生物本能、精神追求、社会属性的复杂整体。
性欲本质上是生物繁衍本能的驱动,源于基因延续的底层需求,是所有有性繁殖物种共有的本能。但对人类而言,它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繁衍工具”。它不仅有生理冲动,更与情感联结、亲密需求、自我认同这些东西深度绑定。人类的性欲往往伴随着“爱”的情感,而非仅仅为了交配。它还会受到道德、文化、审美的约束,比如对忠诚的看重,对“性与爱统一”的追求。这让人类的性欲从动物本能升华为了具有精神属性的欲望,成了人性欲望中“生理-情感”交织的独特存在。
人性欲望则是个更广阔的概念。它以生物本能为基础,像性欲、食欲这些,但又延伸到了精神与社会层面。基础层面,有对生存、安全、温饱的欲望;情感层面,有被爱、被理解、有归属感的欲望;精神层面,有对意义、价值、自我实现的欲望,比如求知、创造、超越平庸;社会层面,有对尊重、认同、影响力的欲望,比如成就、荣誉、贡献。这些欲望相互交织,构成了“人性”的丰富性。就像一个人追求事业成功,可能既为了物质安全,也为了被社会认可,甚至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这正是人性欲望区别于动物“单一生存本能”的核心:不止于“活着”,更在于“如何有意义地活着”。
所以,性欲是人性欲望的天然起点之一,它推动个体与他人建立联结,是亲密关系的重要纽带。但人性的深度,恰恰体现在我们不会被性欲或任何单一本能困住。我们会为了更高的欲望,比如责任、理想、情感忠诚,去克制本能;会在性欲之外,追求更持久的精神满足,比如与伴侣的灵魂契合,对生命意义的探索。
简言之,性欲是人性欲望中“最原始的火种”,而人性欲望则是这团火燃烧出的“复杂火焰”:它有本能的温度,更有精神与社会赋予的光芒。
这些文字都清清楚楚,逻辑严密,像一道光试图照亮我心里的迷雾。可道理听了千千万,落到自己身上,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验证——我到底是不是身心健康?我心里的那点“不对劲”,究竟是正常的克制,还是真的缺失了什么?
没想到,答案的机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就在那晚,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盖在镇子上。我家后街院子里,一个同学的妹妹,因为家里已经搬到市里去了,这天她看完电影,原本是要去以前同院的一个朋友家借宿的。
可不知怎么,她却阴差阳错地闯进了我的房间。
都是老相识了,小时候还一起在院子里疯过跑过,我也没太在意,随口就让她坐。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解释说,跟以前的邻居早就说好了,看完电影过去挤一晚,可敲了半天门,里面就是没动静。她的目光扫过我的床,带着点试探,又有点无奈地说:“要不……我跟你挤一晚?”
我心里猛地一跳。
像有根弦被突然拨动了一下,嗡嗡作响。这机会,简直像是凭空掉下来的。不正是验证我到底有没有问题的最好时机吗?
她长得不算漂亮,但身材确实惹眼,是那种十七岁少女特有的、含苞欲放的性感。胸前的曲线饱满,隔着薄薄的衬衫也能看出起伏。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孩,在夜晚闯入房间,提出要同床共枕,按理说,任何一个正常的年轻男人,心里都该起些波澜吧?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确实有某种本能的冲动在苏醒,像初春冰层下悄悄涌动的河水。心跳也快了几拍,血液似乎在往某个地方集中。有了,有反应了。
可下一秒,另一个声音却在脑海里炸开。
不行。
她是我同学的妹妹,是我朋友的亲妹妹。我要是真的做了什么,那成了什么?下流胚?流氓?以后还怎么见她哥?怎么见她家里人?以前她也经常住在我家,一条街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份交情,那份脸面,难道都不要了?
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嚣着“试试又何妨”,反正是她自己找上门的又不是强迫或引诱的,一个怒吼着“你不能这么做”这不道德。那点刚刚冒头的生理冲动,在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道德感面前,迅速地退潮了。
最终,是心底那点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占了上风。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你再去敲敲门吧,敲久点,说不定人家只是没听见,肯定会开门的。”
她咬了咬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再坐会儿吧,可能她刚好出去了。”
“行,你随意。”我站起身,拿起外套,“我出去一趟,有点事。你要是走的话,帮我把门带上就行。”
说完,我几乎是像个小贼一样,逃也似的从自己家里溜了出去。
不敢走太远,就在不远处的黑影里站着,摸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草的辛辣味呛得喉咙发紧,却让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眼睛一直盯着自家的方向,等着她离开。
没过几分钟,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了几步又回来,再等一下她还是转身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像完成了一场艰巨的任务。回到房间,没敢开灯,摸黑躺到床上。奇怪的是,心里没有丝毫的失落或不甘,反而有种踏实的轻松。
那一晚,我睡得异常香甜,倒头就进入了梦乡,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好事。
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份“好事”沾沾自喜多久,第二天晚上,状况又来了。
我妹小野刚出去没多久,她的同学阿珍就来了。
“小野呢?”她一进门就问。
“刚走不到十分钟,”我指了指门外,“你过来的时候没遇上?”
“没遇上。”她摇摇头,很自然地就走进我的房间,在床边坐下了。
我们是真的很熟。有段时间我在余新小镇上工作,她经常来我家玩,有时候太晚了,就直接睡在我家。小野跟她亲如姐妹,我也早把她当成了自己妹妹看。我记得有好几次,星期六晚上我从小镇回来,她也在,晚上就和小野一起睡在我对面的那张大床上。就算半夜起夜,她也从不避讳我在场,穿着内衣大大方方的,真的熟得像一家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的都是些镇上的琐事,小野的近况。聊着聊着,她忽然提起了我外婆。
“还记得你外婆吗?”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怀念,“那时候我还小,你外婆总跟我说,‘给我们家木子做老婆吧,你们早点结婚,我就能早点抱曾孙了’。”
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羞涩,又有点怅然:“这话都过去四五年了,可我总觉得还在耳边响呢。”
我愣了一下,外婆的音容笑貌瞬间浮现在眼前,心里酸酸的。
还没等我回应,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其实……那时候我总往你家跑,睡在你家,就是为了休息天你回来能看到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站起身,反手关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像在寂静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之前那轻松熟稔的氛围。
然后,她一步步走到我床前,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轻轻巧巧地,坐到了我的腿上。
“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抱我。”她仰起脸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
她抓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腰上。掌心下的触感温热而柔软,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曲线。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生理上的反应再次苏醒了,比昨晚更加强烈,像一团火,从身体深处开始燃烧。
我鬼使神差地,顺势就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轻轻往旁边一倒,带着我一起,躺倒在了床上。
我趴在她身上,鼻尖萦绕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馨香。
热血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涌,理智的堤坝似乎在一点点崩塌。
欲望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觉得自己快要压制不住了,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她在我身下轻轻呢喃,声音带着喘息:“我知道……你早就喜欢我了……”
我们像两条被卷入漩涡的鱼,不由自主地滚在了一起。她似乎比我还要急切,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的内衣。我的手抚过她胸前的柔软,那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
等等。
怎么会这么柔软?
柔软得……不像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家。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我滚烫的脑海里。
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画面——以前,我从大桥上往张家弄走的时候,好几次,都像看古戏文似的,看到前面二楼的窗户里,一男一女扒在窗口亲热。那女的,分明就是碗珍。而那个男的,是吴阿三。
吴阿三那小子,比我还小一岁,嘴巴却甜得很,也野得很,整天在外面吹牛,说自己摸过谁,连人家的毛都说数过,还睡过谁谁谁,言语间满是得意和轻佻。
在我看来这种人不是风流纯粹是下流胚,所以我一直没和他深交,我看不起这号人。
这么一想,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心里成形:阿珍她……是否也被吴阿三……
就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身体里的那股热流,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刚刚还汹涌澎湃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别扭和烦躁。
生理反应也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只剩下僵硬和尴尬。
我猛地翻身下床,动作太大,差点被床边的凳子绊倒。
“不行!我不能做这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珍躺在那里,身上的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和一丝被突然打断的茫然。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吃惊和不解。
我不能说,不能说出我心里的疑惑。那样太伤人了,也太不珍重她了。
无论真相如何,在这种时候说出来,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们……不能这样。”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哑,“对不起。”
心里乱得像一团被揉皱的纸,千头万绪,理不出一点头绪。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再待在这个让人窒息的房间里。
干脆猛地拉开房门,逃了出去。
又是逃。
我沿着巷子漫无目的地走着,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里的混乱。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有的人,就算是暗娼都能坦然接受,而我,只要心里有一点点这样的疑惑,那点刚刚燃起的欲望就会瞬间熄灭,只剩下落荒而逃的狼狈?
我到底是怎么了?
是我太干净,还是太肮脏?
是我太在乎,还是太矫情?
夜色深沉,巷子两边的房屋都熄了灯,只有昏黄的路灯在远处投下模糊的光晕。
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图书馆里那些关于人性与欲望的文字,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书本告诉我,人性是复杂的,欲望是多层次的,可它没告诉我,当本能的欲望撞上现实的疑云,当所谓的“喜欢”掺杂了过往的阴影,我该如何自处?
我抬头望向天边,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厚的云层里若隐若现。
我好像……更迷茫了。
《心旌两度涉迷津》
书海寻踪惑未申,心旌摇荡探真淳。
邻姝夜叩灯前影,本能初萌念里泯。
旧影浮窗惊幻梦,春心坠露冷芳尘。
两度奔逃魂未定,情根欲种怎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