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境,是一年中最为慷慨的时节。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驱散了山林间最后一丝料峭的寒意,将连绵的山峦染成一片浓郁的墨绿。黑土地在日光下蒸腾出湿润而肥沃的气息,与野花、草木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充盈在根据地的每一个角落。万物都在疯狂地生长,仿佛要将被严寒压抑了半年的生命力尽情释放。
在这片饱经战火却依旧倔强生息的土地上,一种不同于枪炮轰鸣、不同于行军号角的希望之声,正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汇聚。
位于根据地核心区域李家屯东头的缓坡上,一座崭新的木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屋顶是用新伐的松木椽子搭成,上面整齐地铺着厚厚的桦树皮和茅草,墙壁则是用抗联战士和老乡们共同夯实的冻土坯垒砌,虽然粗糙,却异常坚固。木屋前方,一小片空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用碎石块勉强围出了一个小小的“操场”。
今天,是这座木屋——也是整个北境抗联根据地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抗日小学”——正式开学的日子。
天才蒙蒙亮,王小草就起来了。她仔细地梳好两条及肩的辫子,换上那件虽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格外平整的军装式上衣——这是林晚秋送给她的,平时都舍不得穿。她端详着门板上自己用烧红的铁条小心翼翼烙出的“抗日小学”四个大字,笔画虽有些歪斜,却每一笔都透着沉甸甸的力道和决心。她的心怦怦直跳,有紧张,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几个月前,她向何秀兰和林晚秋提出办识字班时,还只是个怯生生、连在人前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是抗联这个大家庭,是战争的磨砺,是姐姐们的鼓励和支持,让她心底那颗渴望知识、渴望唤醒更多人的种子,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从最初那个只有三五个人、蜷缩在医疗帐篷角落的识字小组,到今天这座可以容纳几十个孩子的正式校舍,每一步都凝聚着太多人的心血和期望。
太阳渐渐升高,坡下传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他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从各个方向跑来。有的穿着用大人旧衣服改小的褂子,有的光着脚丫,但个个脸上都洗得干干净净,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他们有的紧紧拉着母亲或祖母的手,有的则自己背着用柔韧的柳条或粗糙的布头缝制的“书包”,里面装着宝贝似的桦树皮本子和削尖的树枝笔。
“王老师!王老师!”一个扎着稀疏羊角辫、名叫丫蛋的小女孩第一个冲到王小草面前,举起手里一束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的紫色野花,怯生生却又充满期待地问,“俺……俺娘说,今天上学,就能认好多好多字,是真的吗?”
王小草蹲下身,接过那束带着山野气息的野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后温柔地摸了摸丫蛋的头:“当然是真的!丫蛋。咱们今天就开始学。不仅要学认字,还要学算术,学咱们中国人为啥要打鬼子,学怎么才能让咱们的国家变得强大!”
更多的孩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老师,字难学不?”
“学了字,就能看懂哥哥从前线捎回来的信了吗?”
“俺爹说,认了字,以后就能当大官,是真的吗?”
王小草耐心地一一回答,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她招呼着孩子们和陪同来的家长们走进木屋。屋里弥漫着新木和泥土的清香。几排用粗大原木简单劈砍成的“课桌”和“凳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正面墙上,挂着一块用锅底灰混合松胶刷成的黑色“黑板”,旁边是用红土水写的“好好学习,抗日救国”八个大字。
开学第一课,王小草决定教孩子们写“家”字。她走到黑板前,用一根从灶膛里捡来的、烧得恰到好处的木炭条,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家”字。
“孩子们,看这里。”王小草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却专注的小脸,“这个字,念‘家’。咱们每个人都有家。你们的家,可能在李家屯,可能在王家窝棚。但咱们还有一个更大的家,就是脚下的这片黑土地,就是咱们的北境根据地,就是咱们的中国!”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现在,有一群叫日本鬼子的强盗,想闯进咱们的家,抢咱们的粮食,烧咱们的房子,杀咱们的亲人。你们说,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对!不能答应!”王小草指着黑板上的“家”字,“所以,咱们要认字,要学本事。认了字,就能看懂道理,明白为啥要打鬼子;学了本事,长大了就能像抗联的叔叔伯伯们一样,拿起枪,保卫咱们的家!让咱们的爹娘,让咱们的弟弟妹妹,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开始教孩子们伸出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依葫芦画瓢地模仿“家”字的笔画。孩子们学得极其认真,小脸憋得通红,一笔一画都带着股执拗的劲儿。朗朗的跟读声和稚嫩的提问声,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暖流,冲出木屋,在山谷间回荡。这声音,比任何枪炮声都更能触动人心,它是希望破土而出的声音。
赶来参加开学仪式的杨靖宇、陈青山、林晚秋、何秀兰等人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看着。杨靖宇深邃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扫过王小草那虽然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
“听见了吗?”他轻声对身旁的陈青山说,“这才是咱们打仗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这些娃娃们,能让世世代代的中国人,都能挺直腰板,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读书、认字,不用再担惊受怕。”
陈青山重重点头,他看到小石头也挤在教室后面,像个大孩子一样,跟着王小草笨拙地比划着“家”字的笔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陈青山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然而,北境的天空,从来不会长久地晴朗。就在开学仪式接近尾声,孩子们正兴奋地展示着自己描画的“家”字时,远处天际,传来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嗡嗡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是飞机!敌机!”担任警戒的战士发出了尖锐的哨音示警。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王小草心里也是一紧,但她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想起何秀兰和林晚秋平时的教导,想起杨靖宇司令员在战前动员时说的话:越是在危险时刻,越要冷静。
“孩子们,别怕!”王小草提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听老师的!咱们按照平时演练的,排好队,一个跟着一个,跟着外面的叔叔阿姨,到山洞里去!快!”
她迅速组织孩子们起身。年龄大的孩子拉着年龄小的,有条不紊地向门口走去。林晚秋和何秀兰已经带着几名女兵和民兵等在外面,见状立刻接手,抱着年幼的孩子,牵着大一点的孩子,迅速而有序地向附近预先挖好的隐蔽山洞转移。
王小草走在最后,她冲回教室,快速地将散落在“课桌”上的那些用桦树皮精心钉成、写满了字的“教材”拢在一起,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她和卫生队、通讯队的姐妹们,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一笔一画编写、誊抄出来的,每一页都浸透着心血和期望,绝不能丢下。
他们刚躲进深邃而阴凉的山洞,外面就传来了飞机低空掠过的尖啸和炸弹落下的爆炸声!大地微微震颤,泥土从洞顶簌簌落下。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有的小声啜泣起来。王小草和林晚秋、何秀兰等人不停地安抚着他们:“别怕,别怕,山洞很结实,鬼子炸不到咱们。”
敌机在根据地上空盘旋了几圈,投下了几枚炸弹,主要目标似乎是远处的训练场和物资堆放点。由于军民隐蔽及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战士们则在外围严密警戒,防止日军地面部队趁机偷袭。
约莫半个时辰后,空袭警报解除。大家从山洞里出来,重返刚刚离开的校舍。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一下:一枚炸弹在离木屋不远的地方爆炸,剧烈的冲击波将校舍的屋顶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椽子断裂,茅草和桦树皮散落一地。阳光透过破洞直射进来,照在满地的狼藉上。孩子们刚才坐过的“课桌”和“凳子”东倒西歪,那块珍贵的“黑板”也摔在地上,裂成了几瓣。
一片寂静。孩子们看着破损的学校,眼圈瞬间红了,丫蛋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学校……学校没了……俺不能上学了……”
王小草看着眼前的破败,鼻子也是一酸,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弯腰,从废墟中捡起一本被尘土覆盖的桦树皮教材,仔细地拍掉上面的灰烬,然后走到孩子们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
“丫蛋不哭,大家都别怕!你们看,”她举起那本教材,“书还在呢!屋顶塌了,咱们再修!黑板坏了,咱们再做!只要咱们认字的心不变,想学习的劲头不散,这所学校,就永远都在!鬼子能炸坏咱们的屋子,但炸不垮咱们的心!”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驱散了孩子们心头的阴霾。这时,闻讯赶来的老乡们和战士们也纷纷围了上来。
“王老师说得对!”李大爷挥着旱烟袋,嗓门洪亮,“乡亲们!战士们帮咱们打鬼子,咱们帮娃娃们修学校!绝不能让鬼子的炸弹吓住!”
“对!修学校!”众人齐声响应。
不需要更多的动员,一场热火朝天的修复工作立刻展开。秦啸岳带着一队战士,扛着新伐的木材和工具赶来;何秀兰组织妇女们送来热水和食物;赵老根则带着几个老木匠,仔细勘察屋顶的破损情况,指挥着如何加固。战士们爬上房顶,重新架设椽子,铺设茅草;老乡们则帮忙清理废墟,修复桌凳。连孩子们也主动帮忙,递个工具,捡个石子。
王小草看着眼前军民同心、挥汗如雨的场面,眼眶再次湿润了,但这一次,是因为感动和希望。
杨靖宇和陈青山站在坡上,注视着这一切。杨靖宇意味深长地说:“青山,你看到了吗?这所学校,它教给孩子们的,不仅仅是那几个字。它更是在教给他们,什么是坚韧,什么是不屈,什么是团结。这种精神,会比任何砖瓦土木都更长久。它是在娃娃们的心里,盖起一座永远炸不垮的堡垒。”
陈青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看到在忙碌的人群中,小石头正卖力地帮着赵老根扶稳梯子,而王小草则一边帮着何秀兰分发饮水,一边已经开始在一块新的、较为平整的木板上,用木炭重新书写起教学的内容。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山坡时,校舍的屋顶已经被修复完好,甚至比之前更加结实。虽然墙壁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虽然“课桌”还显得有些歪斜,但这座小小的木屋,在暮色中却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显得格外庄严而温暖。
王小草站在修复好的教室门口,对围绕在她身边的孩子们说:“今天,鬼子给咱们上了另一课。它告诉咱们,想要安心读书,就得先把强盗赶出去!明天,咱们继续上课!”
孩子们用力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明亮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战火的阴霾,照亮了北境的山林,也照亮了一个民族浴火重生的未来。这第一所抗日小学,如同黑土地上顽强的种子,在硝烟与鲜血的浇灌下,必将绽放出最为灿烂的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