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北境的黑土地算是彻底苏醒了。冻了一冬的泥土被太阳晒得软乎乎的，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个鞋底。田埂边、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绿芽悄没声地钻了出来，空气里一股子潮湿的泥土味儿，混着草根的清香，吸一口，胸口都舒坦。
可陈青山却蹲在地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他眼前是一条干得裂了缝的水渠——从李家屯到张家沟的主干渠，去年鬼子撤的时候，使坏炸了好几段。眼下正是春耕浇水的时候，近千亩地等着引水播种，这渠要是不修，今年的收成就得黄一大半。
“咋整？”陈青山抓了把干土在手里搓着，嘴里发苦。他扭头问身边的通讯员：“司令员知道了吗？”
“知道了，”通讯员点头，“司令员说，等会儿就来。”
果然，没过一炷香的工夫，杨靖宇就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地来了。他没穿军大衣，只套了件半旧的棉袄，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一看就是刚从田里过来。
“情况我都知道了，”杨靖宇蹲到陈青山旁边，伸手摸了摸渠壁上的裂痕，语气沉沉的，“鬼子这是临走了还要给咱们使绊子。”
“司令员，咱们人手不够啊，”陈青山叹了口气，“这段渠毁得太厉害，光靠队伍上的人，怕是赶不及春耕。”
杨靖宇没马上接话，他站起身，眯着眼往远处看。渠对岸，几个老乡正站在田埂上发愁，有人拿着铁锹往渠里捅，捅了半天，连点湿泥都没带上来。
“咱们自己修！”杨靖宇突然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光队伍上的人修，还要发动老乡一起修！这叫‘水渠会战’——军民一起上，我就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命令一下，就像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整个北境都炸开了锅。
消息先是传到李家屯。李大爷正蹲在灶台前抽旱烟，听说要修水渠，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起身就往外走：“俺去！俺家那十亩地全指着这渠活命哩！”
他儿子在后面喊：“爹，您都六十八了，别去添乱！”
李大爷头都不回：“添乱？俺年轻时修渠挑土，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张家沟、王家窝棚、周家台子……十二个村子的老乡，只要还能动弹的，几乎全来了。男的扛锄头、拎铁锹，女的挎着篮子送干粮，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后头跑。队伍上的战士更不用说，除了站岗放哨的，全带着工具往渠上赶。
天还没大亮，工地上已经人山人海。
陈青山把大伙分成三拨：一拨清理渠底的碎石烂泥，一拨加固渠壁，还有一拨专门负责运土。工具不够，就轮流使；人手不够，就歇人不歇工。
李大爷果然来了，不仅来了，还抢了把最大的铁锹。陈青山看见他，赶紧过去劝：“大爷，您岁数大了，在旁边指挥指挥就行，力气活让我们来。”
李大爷把铁锹往地上一拄，瞪着眼：“陈队长，你别看俺头发白，骨头里还有的是劲！这渠是俺们的‘救命渠’，俺得亲眼看着它通水！”
说完，他真就一锹一锹地挖起来，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实实在在。旁边的年轻人见他这样，谁也不好意思偷懒，干得更卖力了。
最麻烦的是水渠中段的一处塌方——这里被炸得最狠，几块比人还高的大石头堵死了渠道，靠人力根本搬不动。
赵老根带着几个老猎户围着石头转了几圈，又伸手在石缝里摸了摸。
“得用炸药，”赵老根说话向来简短，“炸开了再清。”
陈青山有点犹豫：“这离村子不远，万一炸坏了渠基……”
“放心，”赵老根指了指石头下方的空隙，“药量控制好，只炸石头，不伤渠。”
他带着猎户们量尺寸、填火药，动作熟练得像在布置捕兽夹。战士们和老乡们都撤到安全地方，捂着耳朵等。
“轰——！”
一声闷响，地皮都跟着颤了颤。硝烟散尽，那几块顽石果然裂成了碎块。
“干活！”小石头第一个跳起来，带着民兵队冲上去。他们用铁锹铲，用筐抬，用手搬，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石头上，立刻就被晒干了。
“快点儿！再快点儿！”小石头一边搬石头一边喊，“早一天通水，老乡们就早一天播种！”
他才十七岁，可说话办事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自从当了民兵副队长，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是愣头青，现在知道动脑子了。
运土的车队更是壮观。独轮车、牛车、马车，甚至人拉的板车，在工地上排成了长龙。路上尘土飞扬，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音“嘎吱嘎吱”响成一片。
有个半大小子推车太急，绊了一跤，车上的土撒了一地。他急得直跺脚，差点哭出来。
李大爷看见了，走过去帮他扶起车：“娃，别急，慢慢来。修渠如种地，急不得。”
他又抓了把土撒在车轮前：“你看，土撒了还能再装，人摔坏了可不行。”
林晚秋也没闲着。她在工地旁搭了个简易棚子，摆上张旧桌子，就成了临时通讯点。桌上摊着张大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着各村的出工情况和物资需求。
“李家屯需要五把新铁锹，”她对着话筒喊，“对，要钢口好的……张家沟缺包扎用的布条，让卫生队送点来……”
忙完这些，她还会拎着水壶，挨个给干活的人倒水。见到岁数大的，就多叮嘱两句：“大叔，累了就歇会儿，喝口水。”
到了傍晚，工地上点起篝火，林晚秋就把电台搬到火堆旁，给大家读关内传来的消息：
“八路军攻克保定！”
“新四军在苏北连战连捷！”
“日军节节败退，抗战胜利在望！”
每读一条，工地上就爆发出阵阵欢呼。有人把帽子扔上天，有人互相捶打着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李大爷听着听着，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好啊……好啊……关内打胜仗，咱们在北境修水渠，这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把鬼子赶出去，过安生日子！”
就着这股劲头，工程进度快得出奇。
半个月后，水渠全线贯通。
通水那天，工地上挤满了人。老乡们扶着老人，抱着孩子，战士们也整齐列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闸门。
陈青山走到闸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力转动绞盘。
“嘎吱——嘎吱——”
闸门缓缓升起，清澈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着冲进干涸的渠道。水头所到之处，溅起白色的浪花，发出哗啦啦的欢唱。
“水来了！水来了！”孩子们沿着渠边追着水头跑。
几个年轻后生干脆跳进渠边的浅水区，用手捧着水往脸上泼，又互相撩水嬉闹，笑声传出老远。
李大爷没动。他蹲在渠边，伸手撩了把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溜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大爷，您这是……”陈青山走过去。
“陈队长，”李大爷声音哽咽，“你是不知道啊……以前鬼子在的时候，这渠他们想堵就堵，想放就放。咱们求他们开闸放水，得像孙子一样点头哈腰……现在好了，渠是咱们自己的了，想啥时候放水，就啥时候放水！”
他站起身，指着渠水流入的田地：“你看，水一到，地就活了。今年的庄稼，准有个好收成！”
杨靖宇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欢腾的景象，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青山走过去汇报：“司令员，渠修好了，比原计划还提前两天。”
杨靖宇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些嬉水的人身上：“青山，你看明白没有？这修通的不仅是一条水渠，更是咱们北境军民的心。只要心在一块，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也洒在每一张洋溢着希望的脸上。
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奔向等待灌溉的田地，奔向一个注定不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