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九月,北境的天一下子高了,也蓝得透亮。日头不再像夏天那般毒辣,变得温吞吞的,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里带着干爽的草木气息,和一种独属于秋天的、谷物成熟的醇厚香味,吸一口,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
放眼望去,黑风岭下,那一片片原本绿油油的田地,像是被谁用巨大的画笔蘸了金粉,肆意涂抹过一般,换上了灿烂夺目的金装。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挤挤挨挨,随着微风泛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丰收的喜悦。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秆子壮实,棒子饱满,裹着绿中泛黄的外衣,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排排金灿灿的牙齿。果园里更是热闹,红彤彤的沙果压弯了枝头,像一个个羞红了脸的小姑娘;黄澄澄的山梨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引得蜂蝶流连忘返。
这是北境从鬼子铁蹄下解放出来后的第一个丰收年,意义非同一般。家家户户,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比头顶的日头还要明亮。田埂上,打谷场上,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男人们挥舞着镰刀,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却顾不上擦一把,只想着快些、再快些,把这金黄的希望颗粒归仓。女人们则忙着捆扎、搬运,手脚麻利,嘴里还不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孩子们也在田埂边、场院上跑来跑去,帮着拾起散落的麦穗,或者递上一碗碗凉白开,清脆的笑声在田野上空回荡。
按照北境的老传统,也是乡亲们发自内心的意愿,各个村子都要办“秋收宴”,一定要请抗联的同志们一起来,好好庆祝这来之不易的丰收,感谢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守护了这片土地和这满仓的粮食。
李家屯的秋收宴,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办得最热闹、最隆重的。
村口那片最大的打谷场,早几天就被乡亲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个草刺儿都找不到。场院边上,几口从鬼子据点缴获的大铁锅支了起来,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炖着喷香的猪肉和土豆粉条,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飘出老远,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十几张用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桌一字排开,虽然简陋,却擦得锃亮。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大簸箕里装着金灿灿、暄腾腾的蒸窝头;大海碗里盛着油汪汪的炖土豆、炒野菜;最扎眼的,还是那几大盆红烧肉——这是村里特意杀了自家养的两头大肥猪做的,油亮酱红,颤巍巍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这可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好菜!
杨靖宇司令员、陈青山、林晚秋、何秀兰、秦啸岳、赵老根,还有小石头等抗联的主要干部和战士们,都被热情地请了过来。李大爷,就是那位曾经为春耕种子愁白了头的老汉,今天穿上了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半新褂子,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开了。他不由分说,硬是把杨靖宇拉到了主位上坐下,又转身夹起一大块颤巍巍、油光锃亮的红烧肉,非要放到陈青山碗里。
“陈队长!您可是咱们的大功臣!快,多吃点,补补身子!”李大爷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今年能有这好收成,多亏了您带着队伍,豁出命去修好了那条‘救命渠’!要不是渠水来得及时,俺们这千把亩地,非得旱死不可!这肉,您必须得吃!”
陈青山看着碗里那块足有巴掌大的红烧肉,心里暖流涌动,赶紧站起身,双手虚挡着:“大爷,您快别这么说,也千万别再夹了!这修渠引水,是咱们全体战士和乡亲们一起出的力气,流的汗,哪能算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肉啊,该给孩子们多吃,他们正长身体呢!”
“那不行!功劳就是功劳!”李大爷执拗地坚持着,“孩子们有他们的份儿,您这份更不能少!快坐下,吃!”
宴席间,气氛热烈得像开了锅。乡亲们轮番端着自家酿的、有些浑浊却格外醇厚的米酒,来给战士们敬酒。没有华丽的祝酒词,只有最朴实的感谢和祝福。“同志,辛苦了!”“感谢咱们抗联!”“以后年年都丰收!”战士们也纷纷起身回敬,说着“保卫家园是应该的!”“感谢乡亲们的支持!”之类的话。虽然很多战士年纪还轻,不胜酒力,被米酒辣得直咧嘴,但心里那份被尊崇、被需要的感觉,却让他们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格外明亮。
孩子们可不管大人们的客套,他们早就围在了小石头身边。如今的小石头,已经是民兵队里响当当的人物了,在孩子们眼里,那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们扯着他的衣角,叽叽喳喳地央求:“石头哥,再给我们讲讲你们打鬼子的事儿吧!”“讲讲你怎么炸鬼子铁王八的!”小石头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挑了些不那么血腥的战斗情节,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引得孩子们一阵阵惊呼,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这边正热闹着,那边,王小草领着她抗日小学的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到了场院中央。孩子们手里拿着用红纸糊的小旗子,脸上带着兴奋和一点点紧张。王小草冲大家笑了笑,起了个头,孩子们便用稚嫩而清亮的嗓音,齐声唱起了她新编的《北境秋收歌》:
“麦子黄哎,玉米香,军民一起收粮忙!抗联好哎,老乡亲,北境的日子喜洋洋!打跑了鬼子哎,保家乡,黑土地里长希望!丰收宴哎,情意长,军民一心奔前方!”
简单的歌词,欢快的调子,却唱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歌声落下,场院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乡,一边用力拍着手,一边偷偷抹着眼角。这歌声,这场景,是他们过去在鬼子的刺刀下,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宴席进行到一半,最感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张家沟的周福海——就是那个在代表大会上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分地的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吱呀吱呀”地走进了场院。车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他走到杨靖宇面前,把麻袋口解开,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新麦面粉。
“杨司令!”周福海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他指着那袋面粉,“这是俺家今年收的最好的一茬麦子,俺让婆娘连夜磨的,二十斤,一点没掺假!您说啥也得收下,给咱们队伍上的同志们蒸馒头吃!”
他顿了顿,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以前……以前那狗日的小鬼子在的时候,他们抢俺们的粮,就像抢自己家的一样!俺们藏着掖着,提心吊胆,像做贼!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俺们心甘情愿送的!是送给俺们自己的队伍!这心里头,它敞亮!它痛快!”
杨靖宇看着周福海那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和真诚的眼睛,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深知老乡们日子刚缓过点劲儿,这二十斤白面,可能是他们一家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本想坚决推辞,可面对这样赤诚的心意,那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周福海的手,用力摇了摇:“福海大哥,你的心意,我代表全体抗联战士,收下了!谢谢!谢谢乡亲们!”他话锋一转,对身后的后勤负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对周福海说,“不过这面太金贵了,我们不能白要。咱们根据地纺织厂新织出来一批布,我让他们给你拿两匹,给家里孩子老人做身新衣裳穿!咱们这叫‘以物换物’,情意我们领了,东西你也得收下!”
周福海还想推辞,杨靖宇却态度坚决。最终,周福海抱着那两匹厚实的新布,看着战士们把那袋饱含深情的面粉抬走,嘴唇哆嗦着,一个劲儿地说:“这……这叫俺说啥好……杨司令,你们……你们真是太……太好了……”
这一幕,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没有人觉得杨靖宇用布换面是生分,反而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抗联队伍那严明的纪律和对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爱护。军民之间的情谊,就在这你推我让、真心实意的互动中,愈发深厚,如同那陈年的老酒,愈发醇香。
夜色渐渐笼罩了山野,但李家屯的打谷场上,却亮如白昼。几堆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了,干透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熊熊的火光直冲夜空,映红了每一张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脸。
宴席早已变成了联欢。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粗犷豪迈的东北民歌响了起来,立刻有人跟着唱和。接着,战士们也亮开了嗓子,唱起了雄壮的军歌。歌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虽然不那么专业,却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力量。有人按捺不住,围着篝火跳起了简单的舞蹈,动作或许笨拙,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快,却极具感染力,引得更多人加入进来。
林晚秋悄悄走到陈青山身边,轻轻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感受着从丈夫身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看着眼前这篝火熊熊、军民同乐的盛大场面,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如梦似幻的感慨:“青山,你看,这就是我们当初提着脑袋、豁出性命去拼,去守护的日子。安宁,富足,充满希望……现在,它真的来了。这一切,都值得。”
陈青山伸出他那只有力的大手,将林晚秋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他低头看着妻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焰,那火焰也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柔情与坚定。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嗯,值得。以前咱们流血牺牲,为的就是让老百姓,也让咱们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欢腾的人群,望向远处沉静在夜色中、却仿佛蕴藏着无限生机的田野,语气变得更加肯定,“以后,每年秋收,只要咱们还在,只要乡亲们还念着咱们,这秋收宴,咱们都来吃!”
火光跳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欢声笑语,和着食物的香气、柴火的噼啪声,在北境秋夜清冷的空气里飘荡,传得很远很远。这不仅仅是一场庆祝丰收的宴会,更是一次军民鱼水深情的盛大检阅,一个崭新时代充满希望的开端。所有人都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像这满仓的粮食一样,越来越饱满,越来越红火。